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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 莫言小说《天堂蒜薹之歌》——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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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长你手大捂不住天
  书记你权重重不过山
  天堂县丑事遮不住
  人民群众都有眼……
  ——张扣唱到这里,一位虎背熊腰的警察忍无可忍地跳起来,骂道:瞎种,你是'天堂蒜薹案'的头号罪犯。老子不信制服不了你!他跳起来,一脚踢中了张扣的嘴巴。张扣的歌声戛然而止。一股血水喷出来,几颗雪白的牙齿落在了审讯室的地板上。张扣摸索着坐起来,警察又是一脚,将他放平在地。他的嘴里依然呜噜着,那是一些虽然模糊不清但令警察们胆战心惊的话。警察抬脚还要踢时,被一位政府官员止住了。一个戴眼镜的警察蹲在张扣身边,用透明的胶纸牢牢地封住了他嘴巴……
  一
  早晨,走廊里一片喊声,好多监室的门咣啷咣啷响着被打开。高羊的监室也被打开了。一个瘦削面孔的警察站在门口,微笑着对他点点头,他马上明白了警察的意思,穿上新鞋,细心地系好鞋带走到门口。系鞋带时他看到踝骨周围皮肤发白,皮肤下面蠕动着一些青色的脓。警察脸上神秘的微笑经久不退,他感到恐怖不安,也傻乎乎地微笑着,好像有讨好警察的意思,也好像是借这微笑减轻精神上的压力。
  瘦削面孔警察刚一抬手,高羊就双手并拢举到胸前。他配合得有些过分,警察退了半步,把他的双手稍稍分开一些,才给他戴上手铐。
  警察噘噘嘴巴,示意他往前走。这时他看到走廊里有一群警察正在给一群犯人戴铐。他好像害羞似的望了瘦脸警察一眼。他忽然想起在乡政府大院里曾经见过这位警察。警察推了他一把。他往前走去。他前边走廊上的犯人和警察们也开始移动。
  他们集合在监狱的院子里,警察命他们站成一队,点号。一共点了十个号。点完了号,他的双臂被抓住了。他往左一歪头,看到了适才给他上铐的瘦脸警察;往后一歪头看到了一位胖脸的警察,胖脸警察绷紧嘴巴,腮帮子上鼓起两砣疙瘩肉,一副严肃的样子。高羊莫名其妙地想看看高墙上的电网,脖子却突然变得僵硬起来。
  他走在最后,他的前面是犯人和警察排成的三路纵队,队伍过分整齐,他只能看到两个白脊梁,一个黑脊梁。
  走出监狱大门后,他恍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想回头看看高墙上的电网:昨天放风时,他看到电网上挂着一根长长的红布条,而那位曾与他同室待过的老流氓犯正不眨眼珠地看着那根红布条。那位凶狠古怪的中年犯人踱过来,对着高羊眨眨眼,说:伙计,你明天要受审了,你老婆来看过你。高羊张张嘴,无话可说。中年犯人扔掉这话头,说:老畜生疯了,电网上挂着他儿媳妇的裤腰带。你知道老畜生的儿子是干什么的吗?你知道老畜生叫什么名字吗?你知道老畜生怎样勾搭上他儿媳妇吗?你知道老畜生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吗?高羊连连摇头。中年犯人说: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吓死你!
  他感到被两个警察捏着胳膊走路十分别扭,便挣扎了几下。警察更紧地捏住他胳膊上的肉,左耳里听到:
  好好走!
  右耳里听到:
  别捣蛋!
  道路两边站满了群众,都瞪着眼张着嘴,好像要咬住半空里悠来荡去的什么东西。
  他们踢踢拖拖地走了很长时间,天上有一群鸟跟着他们飞,雨点般的鸟粪纷纷落下,打在犯人和警察头上,他们好像都无感觉,无人吱声,更无人抬手去擦拭落在头上和身上的黑黑白白的鸟屎。
  高羊怀疑这条路永无尽头。道路两边一会儿出现楼房——楼房上涂着大字标语;一会儿出现工地——工地上有蛋黄色的、高入云端的起重机。道路两边始终有人观看,有一个青面獠牙的光屁十股顽童抓起一团牛粪打过来,不知他是想打犯人呢还是想打警察呢还是既想打犯人又想打警察抑或是既不想打犯人又不想打警察他只是想投牛粪玩耍。这团牛粪使这支奇怪的队伍里发生了一分钟的骚乱。一分钟后,一切如故。
  现在他们走进了一条林间的小径,小径刚好能通过三个并着膀子前进的人。两边的树干上生满绿苔,警察的肩膀蹭着那些苔藓,发出细微声响。小径上有时铺着一层金黄色的落叶,有时布满一汪一汪的绿色臭水,臭水里浮游着一些红色的小虫子。它们在水里做着虾子式的跳跃运动,所以水汪里同时存在着上升的红虫和下降的红虫。
  穿越铁道时,天上开始落雨,雨点很大很密,打在光头上,不亚于石头的威力。高羊本能地缩着脖子。他的伤脚被枕木的硬棱碰了一下,一阵触电般的快十感从腿肚子外侧飞快爬升到大腿窝。伤脚破了。流出了脓。脓汁流进鞋旮旯里。他委实心痛这双新鞋,便对警察提出请求:
  政府,让我把脚上的脓挤干净再走。
  两个警察都像聋哑人一样,对他的话连半点反应也没有。他们赶过了铁路,就有一列货车吭咚吭咚开过来,车轮卷起强劲的旋风,揪着他的屁十股,差点没把他的裤子揪掉。货车开过去,雨也随着停了。一只翅羽未长好的小公鸡从路边的荨麻棵子里跳出来,歪着头,用一双眼睛打量着高羊。他很纳闷: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来的公鸡呢?正寻思着,见那小公鸡低着头,伸着长脖子,蹿上来,对准他脚踝上的脓疮,死命啄一嘴,他痛得差点挣脱了左右瘦胖二警察的铁臂膊,两位警察也吃了一惊,更加用力地捏住他胳膊上那两块长方形的肌肉。
  小公鸡穷追不舍地跟着他,一口接一口地啄,他痛得大嚷大叫起来,警察不理睬,挟持着他只顾向前走。在一个下坡的地方,小公鸡从他的疮里啄出一根白色的筋络。公鸡双腿蹬地,屁十股后坐,半大的冠子憋得血红,脖子上的彩色毛羽也纷纷枪立起来,死叼住白色筋络往外扯,一直牵拉出一米多长,那筋络才断了头。回头看公鸡,它像吸面条一样,把那根筋络哧溜哧溜咽下去了。瘦警察把尖尖的嘴巴附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好了,把病根扯出来啦!他的嘴巴毛茸茸的,刺得他紧缩起脖子来。他闻到瘦警察嘴里有股子浓烈的蒜薹味。
  过了铁路后,他感觉到队伍向西拐了一个弯。一会儿向北拐了一个弯。一会儿又向东拐了一个弯。一会儿似乎又折回头向南。队伍在庄稼地里走着。这是些半人高的植物,每个枝杈里都结着一些乒乓球那么大的果子。果子呈青绿色,果壳上生着一层苍白的绒毛。这是些什么果子呢?他费尽心思想着。胖警察弯腰摘下一个果子来,填到嘴里咀嚼着,碧绿的汁液沿着他的嘴角往下流。他咀嚼一阵,张开嘴,把一摊黏糊糊的、网网络络的东西吐到手掌里。这摊东西很像是从牛羊的百叶胃里反刍出来的。

  胖警察拉住他不让他走。瘦警察拉着他往前走,他的身体侧过来,双臂弯曲着,手铐中间的钢链条紧绷着发抖。僵持了一会儿,瘦警察屈服了,气喘吁吁地站定,不往前拉他了,但双手依然捏他胳膊上的肉。胖警察把那摊东西贴到高羊脚踝的疮口上,又撕下一片带刺的白叶子,贴在那摊东西上。一阵凉森森的冷气从疮口爬进去。胖警察说:
  偏方治大病,用不了三天,你的疮就会收口。
  他们与队伍脱节了,眼前只有这种陌生的植物,没有一个人影。但茂密的植物上显出人走过的明显痕迹:凡是人走过的地方,那些巴掌大的绿叶都翻覆过白色的叶背。两个警察架着他飞跑起来。
  终于赶上了。他看到了铁路,似乎还是方才跨越过的那条铁路。九个犯人和十八个警察站在高高的铁路基础下,排成一路横队,在等着他们。队伍一下子扩大了三倍的长度,两白夹一黑,一黑镶两白,颇像一条僵直的白环黑纹蛇。犯人里只有四婶一人是女的,警察里只有押解四婶那两位是女的。他们张着嘴呼叫,声音洪大而悠长,但分辨不出字眼。
  他们重新加入大队。队伍只用了一秒钟,又变化成三路纵队。这次他们钻进了地下隧道。隧道里没有灯火,黑幽幽的。底下似乎有淹没脚面的水,穹顶上的滴水打着底下的水面,发出空空洞洞的响声。有一些马车擦着他们的队伍冲过去,马蹄把水面踏得呱唧呱唧响。
  钻出隧道后,想不到就到了熟悉的县城五一劳动大街。又用了五分钟的时间,队伍走进了五一劳动广场。广场上撒着一层霉烂的蒜薹,人脚踩上去,又滑又腻。高羊心痛自己的新鞋子。
  广场四周站着无数的农民。他们大多数面皮上结满冰霜,冰霜上又落下了一层尘土,不知何年才能融化,有极少数迎着太阳站立的人,眼睛流着泪,好像被强烈的光线刺激的。流泪的人当中有一位,容貌酷似多年前他的小学课本上看到的周口店猿人,有一个凸出但很狭窄的额头,一张阔大的嘴和两条过分长大了的胳膊。这个怪物跳出人群,高举起一只胳膊来,咧开大嘴,号叫着:哗啦啦,哗啦啦,一手摸一个大奶十子,又有酱油又有醋……高羊不晓得这些话的意思。他听到瘦警察愤愤地说:
  疯子!典型的疯子!
  走出广场,他们拐进了一条小胡同。一个穿尼龙衣服的小青年把一个扎大辫子的姑娘逼十到一个墙角上,伸出嘴去啃姑娘的脸。那姑娘用力往外推着那个小青年。一群浑身沾满黑泥点子的白鹅在他们身后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队伍擦着小青年的背过去。大概是为了让出空来让三路纵队通过,姑娘双手紧紧搂住小青年的腰,两个人紧密地贴在一起。
  穿过小巷,又一拐弯,出现在高羊面前的竟然又是横贯县城的五一劳动大街。街边上正在盖大楼,水泥搅拌机轰隆隆地运转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看模样顶多十一二岁,守在搅拌机旁。男孩往灰斗里铲着沙子,倒着石灰和水泥,女孩子举着一根黑色的胶皮管子,往灰斗里灌水。那流水很急,胶皮管子颤抖着,女孩的双手似乎攥不住它。搅拌机里的桨片划着灰斗子,咔嚓咔嚓地响着。那架蛋黄色的起重机叼着一块满是洞眼的水泥板缓缓地昂起头来,四个戴着柳条帽的人坐在水泥板上打扑克。他们安详镇定的态度令人吃惊。
  又转了一个圈,眼前出现了监狱的高墙,高墙上的电网迸溅着蓝色的火花,那根红布条还挂在电网上。
  邢队长,一个警察喊,我们是不是需要回去休息一下?
  一位身材高大、面孔黧黑的警察抬腕看看表,又仰脸看看天,说:回去休息半点钟!
  监狱的大铁门哗啦啦开了,警察把犯人们拉进去。
  没让他们进监房。
  让他们围成一圈坐在监狱院里绿油油的草坪上。双腿要伸直,双手要放到膝盖上。警察们懒洋洋地散开,过来一个端着长枪的哨兵看守着众犯人。警察们有几位去了厕所,有几位在单杠上吊着。过了十分钟左右吧,那两位押解四婶的女警察每人端着一个红漆托盘出来,托盘里托着两种饮料,都用瓶子盛着,瓶盖已启开,瓶子里站着一根塑料吸管。
  这两种饮料颜色不一样,味道也不一样,每人只能选一瓶。女警察说。
  你要哪种颜色的?女警察弯着腰问高羊。
  他犹豫地看着托盘里的饮料,一种红的,像血一样。一种黑的,像墨汁一样。
  快点,拿定主意,一口喝定,不许反悔!女警察说。
  我要红的!高羊狠着心说。
  女警察把一瓶红色饮料递给他。他用双手捧了,但不敢喝。
  饮料分发完毕,高羊看到,除了高马之外,犯人们都捧着红色饮料。
  快喝!女警察说。
  犯人们大眼瞪小眼,都不敢喝。
  女警察恼怒地说:
  狗屎糊不上墙!喝,我喊,一、二、三!喝!
  高羊轻轻吸了一下,一股混合着蒜薹味的液体痒痒地爬进喉咙。
  喝完饮料后,警察们集合起来,各就各位,架住犯人排成三路纵队,走出监狱大门。
  一出大门,队伍往北一拐,横过了马路,就开始攀登台阶,攀完了台阶,他们进入了一个大厅,大厅里坐满了人,但没有一点声音,气氛十分严肃。
  他听到一个高嗓门的喊叫:
  把天堂蒜薹案有关罪犯押上来。
  两个警察摘下他的手铐,往后别着他的膀子,往前按着他的脖子,半抬半拖地把他弄到被告席上。
  二
  高羊手扶着为他专设的栅栏抬起头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枚巨大的、光芒四射的国徽。胖瘦二警察使劲挤着他,他感到很不舒服。国徽下端坐着一位面孔慈祥、皮肤松弛的男政府。在他的左右两边,凤凰展翅般列着七八个政府。那些政府绝大多数眉清目秀,宛若电影里的人物。

  正中那位老年男政府清了清喉咙,把嘴巴触到一个红布包皮皮裹着的扩音器上,大声说:
  天堂蒜薹案第一审现在开庭!
  说完了他就站起来,旁边的人却依然坐着。
  男政府站着,拿着一张名单点名。点到高羊的名时,他竟不晓得如何是好,瘦警察说:
  快答'到'!
  男政府站着说:被告人全部到庭。现在宣布案由:5月28日,罪犯高马、高羊、方吴氏、郑常年……砸抢、火烧了县政府,并打伤了县政府工作人员若干名。天堂县人民法院受理此案,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三编第一章第一〇五条,组成合议庭公开审判!
  高羊听到身后大厅里的群众窃窃私语起来。政府一拍惊堂木,说:请肃静!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水,说,本案合议庭由三人组成。审判长由天堂县人民法院院长康伯涛——也就是我担任,人民陪审员由天堂县政协常务委员俞雅和天堂县人民代表大会办公室主任姜希旺担任。书记员宁秀芬。公诉人由天堂县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刘峰担任。
  审判长坐下,他好像十分疲倦,又端起茶杯呷一口茶,嘶哑地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章第一节第一一三条,本案当事人有权对本案合议庭组成人员、本案书记员、公诉人申请回避;被告人有权为自己辩护。
  审判长的话高羊似懂非懂。他十分紧张,心跳得忽快忽慢,他知道自己没有尿,却有紧迫的撒尿欲望。他扭曲着身体,借以减轻重压,胖瘦二警察低声警告他不许乱动。
  有没有申请回避的,咹?审判长有气无力地说,没有申请回避的,那好,下面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公诉人站起来。公诉人嗓子很紧,声音又尖又细,高羊听出他不是本地人。高羊专注地看着公诉人飞快翕动着的嘴唇,看着公诉人紧皱着的眉头,渐渐把尿迫感忘记了。公诉人念了些什么,他也弄不太明白,恍恍惚惚觉得起诉书里的事与自己无有什么关系。
  审判长放下茶杯,说:下面开始法庭调查,被告高马,你在5月27日上午高喊过反动口号,煽动过群众打砸县政府没有?
  高羊歪着头去看站在离自己很远的一个栅栏里的高马,高马双眼望着大庭的上方,那里有一个旋转的电扇。
  被告人高马,本庭的讯问你听清了没有?审判长加重了语气。
  高马把头放平,直视着审判长,说:
  我恨你们!
  恨我们?恨我们干什么?审判长苦笑着说,我们是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你不承认也不要紧,传一号证人。
  一号证人是一个白净面皮的小伙子,他站在证人席上,一只手不停地揉着衣角。
  一号证人,你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单位工作?
  我叫王金山,在县政府司机班开小车。
  证人王金山,你要如实提供证言。如果作伪证要负法律责任,听清了吗?
  证人点点头,说:5月27日上午,我的车送仲县长的客人去火车站,回来时被堵在县政府东边五十米处。我看到罪犯高马站在一辆牛车上,高呼:'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官僚主义!'
  证人下去。审判长说,高马,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恨你们!高马冷冷地说。
  法庭调查持续了很长的时间,高羊腿打颤,头发晕。审判长审问他时,他说:
  政府,俺该说的都说了,您别问俺了。
  审判长口里吐着白沫说:
  这是法律规定,不能更改。
  审判长对这种大同小异的法庭调查大概也厌烦了,他草草地讯问了几句,说:
  法庭调查结束,下面请公诉人发言。
  公诉人简单地说了几句就坐下了。
  下面请被害人上庭!
  上来三个手上缠着纱布的人。
  请被害人发言!
  被害人呜呜噜噜、叽里呱啦、嘁嘁喳喳。
  被害人发言完毕。
  各位被告,你们有什么话要说吗?审判长问。
  政府,俺老头子死得冤枉啊!一条人命,一辆车,王书记只赔给俺三千五百块钱啊,政府,俺冤枉啊……四婶手拍着栅栏哭叫。
  审判长皱皱眉头,说:
  被告方吴氏,你的陈述已超出本案范围!
  四婶说:政府,你们不能官官相护啊!
  被告方吴氏,你在法庭上大哭大闹,是扰乱法庭秩序,我代表本庭对你提出警告!审判长烦躁地说,辩护人可以进行辩护!
  辩护人席上,站出了一个身穿军服的年轻军官,高羊感到此人面熟,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青年军官说: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学院马列主义教研室正营职教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十六条第三款,我有权为我的父亲,本案被告人郑常年辩护。
  大庭里的广众活了起来,高大的穹顶上嗡嗡地回响着,犯人们也左顾右盼,看着关在中间栅栏里那个白胡子老头。
  肃静!审判长大声说。
  群众静下来,等着青年军官讲话。
  他起初面对着审判席,说:审判长,在我开始为我父亲辩护之前,请允许我说几句题外的话,当然,这所谓'题外',并不是与本案毫无关系。
  我给予你这个权利!审判长说。
  这时他把脸转向了听众,他稍微有些口吃,个别字眼也有些含糊,但他的语调富有感情,充满感染力:
  各位法官,各位听众,自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农村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我们天堂县也毫不例外,农民的生活较之'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了很大改善。这是有目共睹的。可是,近年来,农村经济改革带给农民的好处,正在逐步被蚕食掉。
  审判长敲敲桌子,说:
  辩护人,请不要离题太远!
  谢谢审判长的提醒,我马上进入实质性辩护。近年来,农民的负担越来越重。我父亲所在村庄,种一亩蒜薹,要缴纳农业税九元八角。要向乡政府缴纳提留税二十元,要向村委会缴纳提留三十元。要缴纳县城建设税五元(按人头计算),卖蒜薹时,还要缴纳市场管理税、计量器检查税、交通管理税、环境保护税,还有种种名目的罚款!所以有的农民说'雁过拔毛'。再加上近年来化肥、农药等农业生产所需物资大幅度涨价或变相涨价,农民得到的利益已经很少。今年以来,这种种违背国家政策的现象到了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所以,我认为天堂'蒜薹事件'的发生不是偶然的。

  审判长抬腕看了看手表。
  县供销社在收购蒜薹时,无理克扣农民,并且大开后门,优先收购县社各级干部的蒜薹,而无后门可走的群众为卖蒜薹昼夜奔波,民怨沸腾。
  因为卖不了蒜薹,是这次案件的导火索,而根本的原因在于天堂县昏愦的政治!
  审判长站起来,说:辩护人,你的发言已经大大超出了本案的范围!
  我们换个角度来谈。解放初期,我们一个区政府,不过十几个工作人员,照样把工作干得很好。可是现在,一个只管辖一万人口的乡政府竟有国家正式干部、招聘干部、勤杂人员六十余人,加上公社这边,将近百人。这些人当中的百分之八十,工资来源是农民向乡政府缴纳的提留!
  三中全会之后,实行了分田到户政策,农民的生产根本无需干部操心。干部们便天天大吃大喝,吃喝的费用当然不需自己掏腰包皮皮!说句过火的话,这些干部,是社会主义肌体上的封建寄生虫!所以,我认为,被告人高马高呼:'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官僚主义!'是农民觉醒的进步表现,并不构成反革命煽动罪!难道贪官污吏不该打倒?!难道官僚主义不该反对?!当然,我没有得到被告人高马的委托,因此我的发言也不是为被告人高马辩护。
  你如果继续进行这种宣传,我将代表法庭剥夺你的辩护权!审判长严厉地说。
  我们请求法庭允许他发言!有人在后边喊。高羊忍不住回头,看到连大庭过道里都站满了人。
  肃静!审判长高喊着。
  我父亲参与了打砸县政府,打碎了一台二十英寸彩色电视机,焚烧了政府文件,并打伤了一名政府工作人员,构成了犯罪。作为儿子,我很痛心。我并不想为我父亲开脱罪责。我感到很不理解的是:被告人郑常年在解放战争期间,参加担架队,跟随解放军一直打到江西,荣立过一大功两小功。这样一个人,怎么竟变成一个罪犯呢?他对共产党的感情是深厚的,为什么为了几把蒜薹就去砸抢共产党的县政府呢?
  共产党变了!现在的共产党跟过去的共产党不一样啦!被告人在木栅栏里吼叫起来。
  听众席上人声鼎沸,法庭上的法官们都有些惊慌。
  审判长站起来,拼命敲打着桌子,声嘶力竭地吼叫:
  肃静!肃静!!
  吵嚷声好不容易平息,审判长说:
  被告人郑常年,在未得到法庭允许之前,你没有发言权!
  我继续发言。青年军官说。
  本庭再给你五分钟的发言时间!审判长说。
  我不接受你的限定!青年军官说,《刑事诉讼法》没有关于辩护人发言时间的限定,也没有给予合议庭以限定辩护人发言时间的权力!
  本庭认为,你的发言大大超出了为本案辩护的范围!审判长说。
  我的发言越来越接近为被告人郑常年辩护的范围!青年军官说。
  让他说话!让他说话!听众又一次吼叫起来。
  高羊看到青年军官掏出一块白布擦了擦眼。
  好,你说吧!审判长说,你的发言都记录在案,你要为你的发言承担一切责任。
  是的,我既然敢说,就敢承担责任!青年军官结巴了一下,接着说,我认为,天堂'蒜薹事件'为我们党敲响了警钟,一个党,一个政府如果不为人民谋利益,人民就可以推翻它!而且必须推翻它!
  大庭里异常沉静,空气在浓缩,发抖。高羊的耳膜被压得很痛很痛。审判长浑身哆嗦,满脸流汗,伸手去摸茶杯,却把茶杯碰翻,红色的茶水洇湿了雪白的桌布,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去。
  你……你要干什么?你是在煽动!审判长说,书记员,记下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要漏。
  青年军官脸色苍白,脸上浮现出可怜相来。
  高羊祷告着:好兄弟,少说两句吧……他脑子里突然一亮,想起来了:这位青年军官就是那位夜里替他爹浇玉米的人。
  我再重复一下刚才的话,青年军官说,一个政党,一个政府,如果不为人民群众谋利益,人民就有权推翻它;一个党的负责干部,一个政府的官员,如果由人民的公仆变成了人民的主人,变成了骑在人民头上的官老爷,人民就有权力打倒他!我自认为并没有违反四项基本原则,我只是说:如果是那样!事实上,中国共产党是伟大正确的,是全心全意为人民的。经过整党,党风正在好转。天堂县的大多数党员干部也是好的。我要说这样一句话:一粒耗子屎坏了一锅粥。一个党员、一个干部的坏行为,往往影响党的声誉和政府的威望,群众也不是完全公道的,他们往往把对某个官员的不满转嫁到更大的范围内。但这不也是提醒党和政府的干部与官员更加小心,以免危害党和政府的声誉吗?
  我还认为,天堂县长仲为民在蒜薹事件过程中,闭门不出,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竟加高院墙,墙上插玻璃,事件发生时,虽然县政府工作人员多番电话催促,他却拒绝到场与群众见面,以致酿成大乱,造成严重后果,《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八十七条规定:'国家工作人员由于玩忽职守,致使公共财产、国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损失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仲为民身为县长,不为群众排忧解难,置国家利益不顾,是不是玩忽职守?他的行为构没构成渎职罪?如果我们还承认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话,天堂县人民检察院应该就仲为民渎职事向天堂县人民法院提起公诉!我的发言完了。
  青年军官站了一会儿,疲疲沓沓地坐在辩护席上。大庭里响起疯狂的掌声。
  审判长站起来,静静地等待掌声平息。他说:
  各位被告人,还有什么要陈述的吗?没有,那么我宣布,暂时休庭。合议庭将根据已经查明的事实、证据和有关法律规定进行合议,半个小时后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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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学者。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合办《新社会》旬刊。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2年又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1923~19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 [点击阅读]
谈美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新文化运动以来,文艺理论的介绍各新杂志上常常看见;就中自以关于文学的为主,别的偶然一现而已。同时各杂志的插图却不断地复印西洋名画,不分时代,不论派别,大都凭编辑人或他们朋友的嗜好。也有选印雕像的,但比较少。他们有时给这些名作来一点儿说明,但不说明的时候多。青年们往往将杂志当水火,当饭菜;他们从这里得着美学的知识,正如从这里得着许多别的知识一样。 [点击阅读]
跟谁较劲
作者:佚名
章节:78 人气:0
摘要: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家人、爱情、理想、报仇、还债、真相、过好日子、繁衍后代、证明什么、轰轰烈烈地死去……这些都是后天赋予人不同的价值观而让他们去这么想的。活着本身可以什么都不为了,因为当我们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在活着了。活着是件被动的事儿。人不是为了什么,才活着的,而是发现自己活着,才去想是不是得为点儿什么活着。 [点击阅读]
身边的江湖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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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两年前,在大理,他开辆老富康来接我们,说“走,野哥带你看江湖”。他平头,夹克,脚有些八字,背着手走在前头,手里捞一把钥匙。我对龙炜说:“你看他一半像警察,一半像土匪。”他听见了,回身哈哈一笑。院子在苍山上,一进大门,满院子的三角梅无人管,长得疯野。树下拴的是不知谁家寄养的狗,也不起身,两相一望,四下无言。他常年漫游,偶尔回来住。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旧椅子,沿墙放着,灶清锅冷,有废墟之感。 [点击阅读]
这些都是你给我的爱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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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witthlove,intheair送给之前陪我一起傻的你这是一个关于爱旅行成长的故事兔子安东尼失恋了于是他踏上了旅程寻找一棵开满鲜花的树旅行中他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对人生和爱也有了新的体会Chapter1很久之前onceIwas安东尼温柔又骄傲懒散又认真关于人生他有很多疑问和感想可是又不觉得要着急解答ItmakesmethinkofaperiodinmylifewhenIwasyounyandst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