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莫言《生死疲劳》 - 莫言《生死疲劳》——第三十七章 老冤魂轮回为狗 小娇儿随母进城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两个鬼卒扯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冰河里提上来。我怒冲冲地说:“你们这两个混蛋,快带我去见阎王,我要跟这条老狗算账!”
  “嘿嘿,”鬼卒甲笑嘻嘻地说,“多年不见,脾气还是如此暴躁!”
  “正所谓‘猫改不了捕鼠,狗改不了吃屎’!”鬼卒乙嘲讽地说。
  “放开我,”我恼怒地说,“你们以为,我自己就找不到那条老狗吗?”
  “息怒,息怒,”鬼卒甲道,“咱们也算老朋友了,多年不见,真还有点想念呢。”
  “我们这就带你去见那条老狗。”鬼卒乙道。
  二鬼拖着我,在西门屯大街上狂奔,我感到凉风扑面,有一些轻薄的雪花,像羽绒般粘到脸上。在我们身后,一片片枯叶,贴着地面翻滚。路过西门家大院时,二鬼猛然停住脚步,鬼卒甲扯着我的左臂与左腿,鬼卒乙扯着我的右臂和右腿,把我抬起来,前后悠动着,像悠动一根撞钟的圆木。他们同时撒手,使我飞一般地向前蹿去,我听到二鬼齐喊:
  “见你的老狗去吧!”
  我感到脑袋嗡的一声响,就如真的撞到了钟上,眼前一片漆黑,神志暂时昏迷。等我醒来时,不用我说你也猜到了,我变成一条狗,降生在你母亲迎春的狗窝里。这个流氓阎王,为了避免我闹他的公堂,竟然采取了如此卑鄙的措施,简化了轮回转生的程序,几乎是直接地把我送进了狗的子宫,然后让我跟随着前面那三条小狗,从狗的阴十道里钻了出来。
  那狗窝实在是简陋之极:房檐下用碎砖头垒了两道短墙,短墙上横放着几根木棍,木棍上铺上一层沥青油毡纸。这就是我那狗娘的窝——没办法,从它的腚里钻出来,就得叫它为娘——也是我童年时期的窝,窝里塞上一簸箕夹杂着鸡毛的树叶,这就是我们的被褥。
  雪纷纷扬扬地下大了,地面很快被覆盖,在房檐下那盏电灯的照耀下,狗窝里充满光明。我看到雪花从油毡纸的缝隙露下来。寒冷刺骨,禁不住哆嗦。我往狗娘温暖的怀抱里挤,我的哥哥姐姐们也往狗娘的怀抱里挤。几次转生,使我懂得了一个朴素的道理:入乡随俗。生在猪圈里不吃猪奶就要被饿死,生在狗窝里不往狗娘怀里挤也很可能被冻死。我们的狗娘,是条白色的大狗,但两个前爪和尾巴尖儿却是黑的。

  毫无疑问,我们的娘是一匹杂种,但我们的爹,却是孙氏兄弟家那匹凶猛的纯种的从德国进口的狼狗。此狗后来我见过,它身材高大,黑背,黑尾,肚腹和腿爪则是甘草黄色。它——就算是我们的爹吧——被一根粗重的铁链子,拴在孙氏兄弟“红”牌辣椒酱加工厂的院子里,面前的食盆里,摆放着显然是从宴席上撤下来的食物:有整只的烧鸡,有整条的鱼,还有一个完整的青色鳖盖。但它都视而不见。它生着两只金黄色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两只尖削的耳朵,脸上布满阴险而凶残的表情。
  爹是纯种,娘是杂种,我们四个,是彻头彻尾的杂种。尽管长大后我们体态相貌各异,但刚出生后却区别不大。大概只有迎春,才能记住我们的出生次序。
  你的娘迎春端着一盆骨头汤来喂我的狗娘。汤盆里的腾腾热气,在她面前缭绕;雪花儿犹如白蛾,在她头上飞舞。因我初出生视力不佳,看她的脸有些模糊。但我嗅到了她身上那独特的、仿佛揉烂的香椿树叶的气味,浓烈的猪骨汤的气味也盖不住它。我的狗娘小心翼翼地舔着骨头汤,发出“呱嗒呱嗒”的声响。你的娘拿起扫帚,清扫着狗窝顶上的雪,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窝顶上的雪被清除,天光从缝隙透下来,寒冷也透下来,你的娘好心办了坏事。她是农民,难道不知道雪是麦苗的被子?既然知道雪是麦苗的被子,难道还联想不到狗窝顶上的雪也是狗的被子?这个愚蠢的女人,在喂养孩子方面经验丰富,但缺少自然科学知识。如果她像我一样博学多才,知道爱斯基摩人就住在雪堆成的屋子里,知道北极探险队里那些拉雪橇的狗夜里就钻到雪窝里御寒,她就不会扫去我们窝顶的雪,我们也就不会在清晨的时候,冻得奄奄待毙。当然,我们如果不被冻得奄奄待毙,也就不会享受到去她的热炕头上取暖的隆重待遇。
  你的娘把我们抱上她的热炕头,嘴里不停地唠叨着:
  “宝贝们,小可怜们……”
  她不但把我们抱上了热炕头,还把我们的狗娘放进了屋。

  我们看到,你的爹蓝脸,蹲在灶门口烧火。外边风狂雪骤,烟囱抽劲超猛,灶膛里火焰熊熊,发出呜呜的声响,一点烟也不外溢,室内散发着燃烧桑树枝条时的奇香。他的脸色如古铜,白发上闪烁着金黄的光泽。他身穿厚厚的棉衣,抽着旱烟,已经是一个幸福大爷的模样。自从分田到户后,农民自家做自家的主,实际上恢复到了当年单干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你爹与你娘,又吃在一个锅里,睡在了一个炕上。
  炕头非常温暖,我们冻僵的身体很快缓过来。我们在炕上爬动。从我的狗哥狗姐身上,我知道了自己的模样,这跟我初生为猪时的情况一样。我们动作笨拙,毛茸茸的,应该非常可爱。炕上有四个小孩,都三岁左右。一女三男。我们四条小狗,三公一母。你娘惊喜地说:
  “他爹,你说巧不巧啊,就像对应着生的一样!”
  蓝脸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从灶膛中掏出一个烧焦的桑螵蛸,掰开,两排螳螂卵冒着白气散着香气。“谁尿床?”你爹问,“谁尿床吃了它。”
  “我尿床!”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跟着说。
  唯有一个男孩不吭声。他生着两扇肥嘟嘟的耳朵,瞪着两只大眼,咕嘟着小嘴,好像生气的模样。你当然知道,他是西门金龙与黄互助领养的孩子,据说孩子的父母是一对高中一年级的学生。金龙钱能通神,势力广大,买通了一切,疏通了一切。为此互助还提前几个月用海绵充起了假肚子,但屯里人都知道真相。这孩子名叫西门欢,昵称欢欢,被西门金龙夫妇视为掌上明珠。
  “尿床的不说,不尿床的瞎吆喝。”迎春说着,将那热螵蛸放在双手里来回倒着,用嘴巴吹着,然后递给西门欢,说,“欢欢,吃了它。”
  西门欢从迎春手里挖过螵蛸,看都没看,就扔到炕下,恰巧落在我们的狗娘面前。狗娘毫不客气地吃了它。
  “这孩子!”迎春对着蓝脸说。
  蓝脸摇摇头,说:“谁家的孩子肖谁!”
  四个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们四个小狗,不时地伸出小手触摸我们。迎春道:
  “每人一个,不多不少,正好。”
  ——四个月后,西门家院子里那棵杏树蓓蕾初绽的时候,迎春对西门金龙黄互助夫妇、西门宝凤马良才夫妇、常天红庞抗美夫妇、蓝解放黄合作夫妇说:

  “把你们叫来呢,就是让你们把自家的孩子带回去。这一是呢,我们俩都大字不识,把孩子放这里,只怕耽误了他们的前程;二是呢,我们都上了大岁,头也白了,眼也花了,耳也聋了,牙也松了,吃了大半辈子苦,该让我们过两天省心日子啦。常同志和庞同志呢,把孩子放在这儿让我们带,是我们的造化,但我跟你蓝大伯商量了,凤凰是金枝玉叶,还是让她进城里的幼儿园吧。”
  最后那一刻,颇像一个隆重的交接仪式:四个孩子,并排站在炕东头;四头小狗,并排蹲在炕西头。迎春抱起西门欢,在他脸上亲一口,转身递给互助,互助将西门欢抱在怀里。迎春从炕上抱起狗老大,摸摸它的头,递到西门欢的怀里,说:
  “欢欢,这是你的。”
  迎春抱起马改革,在他的脸上亲一口,转身递给宝凤,宝凤将马改革抱在怀里。迎春从炕上抱起狗老二,摸摸它的头,递到马改革怀里,说:
  “改革,这是你的。”
  迎春抱起庞凤凰,端详着她红扑扑的、粉嘟嘟的小脸,眼里含着泪花,在她的两个腮帮子上各亲了一口,然后转身,依依不舍地递给庞抗美,说:
  “三个秃小子,也抵不上一个小仙女。”
  迎春从炕上抱起狗三姐,拍拍它的头,摸摸它的嘴,捋捋它的尾巴,然后把它送到庞凤凰的怀里,说:
  “凤凰,这个是你的。”
  迎春抱起半边小脸也蓝着的蓝开放,摸摸他那鲜明的印记,长叹一声,老泪纵横地说:“苦命的孩子啊……你怎么也……”
  她把蓝开放递给合作,合作紧紧地抱着儿子,因为屁十股曾被野猪咬残,重心不稳,身体倾斜。你蓝解放试图把蓝脸三世接过来,但合作拒绝了。
  迎春从炕上抱起我,狗小四,递到蓝开放的怀里,说:
  “开放,这个是你的,狗小四,最聪明。”
  在这个过程中,老蓝脸始终蹲在狗窝边,用一块黑布蒙着老黑狗的眼睛,并用手抚摸着它的脑袋,安定着它的神经。
或许您还会喜欢:
深宅活寡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7
摘要:许开祯的长篇小说《深宅活寡》讲述了在大西北荒原上一个叫菜子沟下河院中发生的家族兴衰的故事。菜子沟下河院是片具有百年历史的老院。现时的东家庄地的父亲庄仁礼为了独占财产,假土匪麻五之手“挑”了二弟、三弟,从此这个大院里奇事怪事屡见不鲜,血光之灾不断。小说的故事开始于庄地的独子命旺命悬一线,听了后山半仙刘瞎子神神乎乎的几句话,决定让十五岁的命旺娶后山舅舅、中医刘松柏的二十二岁妥儿灯芯进院“冲喜”。 [点击阅读]
暗算
作者:佚名
章节:21 人气:5
摘要:第1节:序曲序曲听风者看风者捕风者原谅我,不能在此津津乐道地向你们复述所有具体的细节。我们的时间不多。尽管如此,我还要说,"复述"本来就是我所有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或者,是它们的高xdx潮。没有复述的活动是无从着落的,复述就是复活。 [点击阅读]
沙僧日记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11
摘要:3月3日其实我和大师兄,二师兄早已破了荤戒。我们经常背着师傅一起去化斋。在路上,我们捉到个兔子、野鸡什么的就马上烤来吃,可解馋了!然后再化点儿斋饭带回去给师傅吃。想想师傅没得荤腥吃着实怪可怜的。于是,我们三个决定今天把兔子肉打碎拌在饭里,让师傅也吃点儿好的。我们端着混着肉的饭回来后却遍寻不到师傅,这可把大家急坏了!最后在一个小山洞里终于发现了师傅。 [点击阅读]
蒲柳人家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7
摘要: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爇得像天上下火。何满子被爷爷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挂贼扣儿。那一年是一九三六年。何满子六岁,剃个光葫芦头,天灵盖上留着个木梳背儿;一交立夏就光屁股,晒得两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连眼珠都比立夏之前乌黑。奶奶叫东隔壁的望日莲姑姑给何满子做了一条大红兜肚,兜肚上还用五彩细线绣了一大堆花草。 [点击阅读]
1980年代的爱情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7
摘要:编者按:经出版方授权,本网刊载野夫先生新著《1980年代的爱情》部分精彩章节,以飨读者。0.在一个类似京城的城市,午后的茶艺馆萧条而寂寥。我坐在窗前懒洋洋的阳光下,对座的阴影中坐着一个女人--她像是我的情人或者女友,抑或其他接近暧昧的关系。她的面庞隐居在日光背后,只有性感的声音翻越了那些窗棂构成的光柱,散漫地抚摸着我的耳朵。 [点击阅读]
于丹重温最美古诗词
作者:佚名
章节:61 人气:2
摘要:内容概要:2012年,和于丹一起,重温最美古诗词,回归自在大人生。从解读儒家经典《论语》到赏析中国传统文化最源远流长、普及率最高的古诗词,于丹回归古典文学专业,17年大学授课精髓,厚积薄发,让传统文化的精髓进一步走近大众、走近当下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点击阅读]
王跃文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5
摘要:刘茁松身居湖南的王跃文在文坛一跃而起,使我想起鲁迅“文坛无须悲观”的预言。多年前我也曾在刊物做当代文学编辑,编着编着,就有点像鲁迅看当年的“城头变换大王旗”似的,渐渐地有点“颓唐起来”了。近年来有缘埋头一项等身的古籍整理,与当代文学可说是分道扬镳啦。因此,当我在书店发现与我工作地仅一湘之隔的王跃文在长江黄河两河之隔的北京出了长篇小说《国画》,并且已在全国各地形成洛阳纸贵之势,我是惊讶惊叹又惊喜的。 [点击阅读]
万物生长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3
摘要:我在洗车酒吧遇见秋水,第一印象是他的眼睛亮得不寻常。洗车是我常去的酒吧之一。洗车在工人体育场东门靠南一点,原来真的是一个洗车的地方。等着洗车的人想坐坐,喝点什么,聊聊,后来就有了洗车酒吧。如果从工体东路过去,要上座桥,过一条水渠,穿一片柏树林子,挺深的。酒吧用红砖和原木搭在原来洗车房的旁边,洗车房现在还接洗车的活。 [点击阅读]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作者:余华
章节:33 人气:2
摘要:一、中文版自序这本书表达了作者对长度的迷恋,一条道路、一条河流、一条雨后的彩虹、一个绵延不绝的回忆、一首有始无终的民歌、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切尤如盘起来的一捆绳子,被叙述慢慢拉出去,拉到了路的尽头。在这里,作者有时候会无所事事。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发现虚构的人物同样有自己的声音,他认为应该尊重这些声音,让它们自己去风中寻找答案。 [点击阅读]
夏日落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4
摘要:羊年十一月初,步兵三连孕生一样大案:先是枪丢了一枝,其后,兵又死了一个。枪是新枪,铁柄全自动;兵是新兵,下士军衔,籍系郑州二七区,父为小学教师,母是环卫工人。事情乒然发生,震炸兵营。一时间,满地沸扬,草木皆惊,营连空气稀薄,整座营房都相随着案情颤动。事发时候,连长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正在操场交心,其时正值夏末,黄昏网着世界。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