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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艳情小说合集 - 正文 姑妄言(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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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命他三人连夜回去,随机应战。他三人到了六合,众人要聚兵迎敌。尚智道:“我们的人才散去不久,喘息未定,疮痍未复,又聚了来,未免奔疲劳困。我今不用张弓只矢,叫他一个难逃,只用我一千人足矣。”遂道:“可如此如此行之。”众人大喜,遂腾空了智勇堡,人都暂移到县中。连夜各处运了几千坛酒,酒中都下了蒙汗药,专候他们光临。正是:准备醇醪擒逆寇,安排香饵杀凶徒。
  谁知这几千贼活晦气,该他们一劫同归,齐齐入了圈套。姚泽民见有好酒,就先饮了一个,何况余贼?不吃到酩酊,一个个尽皆迷倒。半夜里,尚智众人探听明白了,领着一千人,分南北两门而入。虽有百十个不吃酒的贼还醒着,济得甚事?一刀一个,倒不如这迷倒的还不知痛楚。他们这是杀现成的,比屠户杀猪还省事,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个更次,五千流贼皆短了几寸,做了无头之物,不曾走了半个,【《山海经》有一国一肩一足者,须两人相依始能行,如比目鱼相似。流贼若只有半个,如何走法?】把一个智勇堡竟成了个枉死城。
  众人到了衙署中,见姚泽民脱得精光醉卧,一边睡着两个标致小贼,一边睡着三四个少年妇女,也一丝不挂,都醉醺醺睡倒。把那男女都杀了,将姚泽民绑缚起,他才知觉醒转。
  尚智素知崇祯切齿姚泽民,故将他生擒。并他的游、劳二参谋同众贼将,都一齐绑起,解到南京。马匹器械报了数。史公详细修了报捷的本,叙了众人的功,打了囚车,将姚贼众恶解送京师去了。
  鲍信命众人在智勇堡外挖了个大坑,将五千贼尸同埋在一处,成了一个大堆,【《西厢记》惠明云:把五千人做馒头馅。此则是五千人做了个土馒头馅,亦甚惨之极矣。】此时人皆称为流贼坟。这智勇堡后来荒芜了,虽是一片空地,人皆谓之曰血湖,至今尚有遗址。
  且说崇祯见了史公的本,已将姚泽民等解到,圣心大悦。献了俘,告了庙,将姚泽民碎磔于市,众贼袅首示市。游夏流、劳正同着他们,也就短了些,弄做个身首异处了。姚家的世袭,自姚泽民之时就削夺了。因念他祖父功劳,还不曾再难为他家属。后因他为贼的先锋,诱李自成残害了祖陵。崇祯恨极,将他妻子桂氏,同姚予民之子姚步武,俱皆正法。
  当日姚泽民去后,这桂氏只得姚步武、盛旺二人夜间做伴,轮流更换。二人中盛旺又力壮阳强,此时家也无多马,桂氏叫别的家人喂养,把盛旺抬举起来做了买办,【做买办,有趣。好使他落钱,养息身子。】暗地吩咐他好生养息身子。果然不半年间,这盛旺手足上的厚茧面上的皱纹都脱去,竟光润了许多,胖胖壮壮一条结实汉子。也不似先那样粗卤,在肚皮上也知若许温存,竟会挑新取异的弄起来。
  桂氏心疼他了不得,十分恩爱。他先还不敢放胆,及姚予民死后,就是桂氏一家之长了。姚步武又是侄儿,料他不敢吃醋,竟将盛旺做了总管,把姚泽民的好衣服赏给他穿。一身绸缎到底,大包的银子给他用,夜间公然如伉俪一般。
  姚步武知道,也甚是气忿。但他自己也同婶娘有私,怎敢说他?这盛旺久之也忘了是主母,俨如夫妇,大白日也竟在房中拥着桂氏同素罄、香儿、青梅、绿萼五人取乐。【将他众人总叙,一齐完结了去,好。】出门骑上大马,在家公然野主公,出外便是侯府大管家,家中人人侧目。
  抄斩他家之时,盛旺是他家掌事大总管,也株连捱了一刀,这也是恶奴淫主之报。奉旨将姚华胄剖棺,焚尸抛撒。
  那时姚予民已故,圣恩念彼愚蠢无知,罪不及孥,将他妻女免死,发往金齿卫充军去了。连姚广孝的封赠都夺去。他原配享成祖,把牌位也撒了,此时磔了姚泽民,圣怒未已,传旨命将姚广孝掘出戮尸,众臣奏道:“姚泽民虽万死不足擢其罪,但伊祖广孝曾有大功于成祖,况冢中枯骨何知?徒示天恩不广?”崇祯震怒道:“成祖当年岂不愿克守臣节,为广孝所惑,以致起兵夺位。虽为一时之功首,但彼已封公晋少师,荣宠极矣。今彼之子孙受先帝厚恩,承袭侯爵,反负恩降贼,劝贼残我祖陵,杀我宗藩,屠我黎庶,毁我城池,何况秃贼之腐尸乎?若不正其法,何以警戒众人?且使万世后讥议成祖为不忠不孝不仁不慈,皆此秃贼之所使也,岂能免其为罪之魁乎?当日他姊曾云:做和尚不到头的,岂是好人?即此一语,彼罪案已定矣,焉可怒之?速速传旨。”众臣见圣怒盛,把他的功罪这样分开了,谁还敢再言?
  旨下到了无锡县,地方官也只说二百多年他定成枯骨了,谁知挖了出来,是一副孙雀斑的杉木棺材,完完全全的,打开了,他面貌如生,丝毫未动。衣服见风粉碎,光光的拉了出来,将一个秃脑袋割下,身子填了狗肚子,零碎葬在他腹中了。姚广孝在生劝燕王造反,杀害了多少忠良,万恶滔天。他在阳世虽贵极人臣,冥冥之中不知受了多少地狱之苦?今还转世为姚泽民,受了一剐,波及戮尸?姚华胄却是他亲生之子孙,过了二百余年,还至于覆绝宗嗣,而况于恶秃之正身乎?为臣不忠,做人惨刻,其报若此,宁不寒心。
  崇祯见慕义等屡得大功,叹道:“若有此辈十数人,贼乌足平也。”又降旨:“慕义、林忠、尚智各加右军都督府都督,国守加都督尚知。其千把总加都督佥事,给赏币钞有差。鲍信着升北捕厅通判,仍摄三营事务。
  贾文物有病,虽未到任理事,着升兵部职方司郎中。史可法、乐为善皆能荐贤为国,着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职衔。旨下,众人谢恩受职,贺喜热闹,是不必说。
  那慕义、林忠、尚智、鲍信同众千把总都不过是一个编氓,虽然是他们忠义之心,谋勇之能,得享天禄。然而也是他们的命运好,因有感,题了四句打油。道:命蹇若淹留,何须去强求。
  一朝时运至,谈笑觅封侯。
  再说李自成全部人马回到陕西,等了许久,总不见史奇、姚泽民的音耗,遣细作到南京来打听。那细作去了些时,回来报道:“他二人已被擒斩,献俘就师,人马丧失去全荆”李自成听说,大怒道:“我自兴兵十有余年,从未有如此丧师败衄。”即传牛金星、宋献策并众将商议,道:“我连年失尽威风,此后也不必流往别处,但厉兵秣马,养成锐气,直透北京。也行些假仁假义的事,要买人心,攻城掠地,一人不杀。俟到了北京,孤家高登九五之后,再发兵四出,何愁天下不归我掌握?”众皆赞扬道:“大王神机妙算,岂臣等愚想所及?”此后他各营操练兵马,以俟大举。要见将来如何,且看后文正传。
  姑妄言卷二十二终
  第二十三回梅孝廉决意辞名钟员外无心逢侄姑妄言卷二十三钝翁曰:写梅生得中者,彼一生情意兼笃,并无失德。且读书一场,不博一第,何以荣其身?中而不仕,正是他之广识高人一头处。
  钟生、梅生赓和诗词,陶情山水,不过销磨岁月而已。不然,一部书他两个系正经脚色,到收场时恐太冷落,未免有强弩之末之诮。
  写赏江梅为引出郗友之故,引出郗友要明郗夫人之始末,并将充好古、杨为英收拾了去。
  钟生出京,遇荣公于张家湾;郗友进京,遇荣公于临清州。前后隐隐相对。郗友途遇荣公,为他在土山置房地流寓张本。钟悛之恶,不应有小狗子改过之儿。但钟俊之恶,自作之孽也,已报其身矣。小狗子之改过,钟越之遗德所致也。试以古人匹之,许善心为隋室忠臣,许敬宗为唐朝贼子,许远复为唐忠烈之士,三代忠佞大异。小狗子今日之事,不相类乎?
  连写易于仁、牛质家事,一结二人之淫案,次则逐渐结去诸人。写关爵、阎良、傅厚一段,不但是为劝醒炎凉世态中人,更见得世事变迁,小人之心肠眼孔,不可只看目前也。总是作者一笔不肯放松,一人不肯漏去。
  李贼之死,虽不足尽其罪,亦可稍快人心。
  写弘光、马士英、阮大铖三人,照应第一回内,神谓燕王云:“上天已生圣人,神器已有所归一语”。今看他们所做所为,正可谓为大清驱民者,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也;为大清驱明者,弘光、马士英、阮大铖也。
  钟生坚辞马士英之召,又劝贾文物不受职,不但见他有识,足见那时已非世界矣。
  第二十三回梅孝廉决意辞钟员外无心逢侄附:易牛两富翁报应一生淫刻弘光一庸主断送半壁金瓯话说崇祯壬午之秋,梅生得领乡荐,钟生同宦萼、贾文物、童自大约公贺同过了。钟生既系故交,又是至戚,等他公事毕后,又来私贺。饮酒之间,钟生道:“吾兄高捷,弟喜之欲狂。但喜中又微有些不足之处。”梅生道:“莫非弟侥幸后有开罪于长兄处么?”钟生道:“非此谓也。弟与兄自幼至壮,无一月不相聚数次,契厚之情,诚所谓异姓骨肉。后因弟恋着鸡肋微名,在京数载。虽梦寐之中,未尝不以故人为念,谅吾兄自有同心。后被放归来,复得与吾兄盘桓,方惬愚怀。今兄高中,明岁春闱得意,杏苑看花,游宦都门,又不知几年分手,始获再晤。正是古人所谓: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
  况弟与兄俱鲜兄弟,故鄙心未免有恋恋耳。”言毕凄然。梅生大笑道:“兄以弟明岁还北上么?”钟生道:“吾兄今既折桂,明岁定赴琼林,焉有不去之理?”梅生道:“弟连今岁这一番都是多举的。弟与兄幼年同笔,观诸子皆已释褐。惟有弟这一领青衿,他恋着我再不肯去,弟前入场时,主意已定,已将酒果祭过他,替他送过行了。倘得侥幸,也与他永别。即落孙山,亦与他永辞了。今幸叨一第,只算把读书一场的债负结过就罢了,还想甚么功名富贵不成?兄看今日这局面,尚可求仕么?,国家已如垒卵,若一入仕籍,竟去和光同尘,尸位素餐。又无此千重面甲,要呈身报国。上言得失,兄就是前辙了。设或竟言听计从,恐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前日有一敝友自都来,携得有逆闯檄文,弟不能记忆全抄,内中有数语道: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甚至贿通公府。朝廷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膏尽竭,公侯皆食肉。纨裤而倚为腹心,宦竖悉龁糠,犬豕而借为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
  此数语切中时弊,不可因人废言。吾兄试看今日之域中,恐非明朝之天下矣,尚何仕为?弟从此与兄徜徉山水,做一对潇洒闲人。虽不能效唐六如、祝枝山二位先生玩世的高致,且免于流俗,脱乎污世。世间事总不要管他,了此余生罢了。”钟生大喜。此后果然他二人无三日不相聚,无十日不同游。城中则冶城、钟山、狮子山、清凉寺、黑龙潭、桃叶渡、史家墩、秦淮河、鸡鸣寺、朝天宫、紫竹林、虎踞关、铁塔寺、小桃源,城外则牛首、祖堂寺、献花岩、天龙寺、雨花台、长千里、半山园、灵谷寺、栖霞岭、木末亭、紫金山。凡是有名古迹,尽去游赏,流连终日,皆有留题,也不能尽记。
  他二人游倦之时,或钟生到梅生家,或梅生到钟生家,不过是羹菜壶酒小饮,赓诗围棋说剑,别有幽趣,不可共俗人言也。也时常与宦萼、贾文物、童自大相往来。与他们相聚,就不是这个措大的雅淡风味了。无非是大饕膏饮,击鼓催花,豁拳行令。再不然就是梨园搬演,杂耍打跌,乒乒乓乓,一味热闹而已。【辱翁曰:党太尉之羊羔美酒,亦是人生一乐。】钟梅二生是不耐频剧,然都是至亲,不好却得,也只得随着逢场做戏。
  一日,梅生到钟生家来,二人上斋共酌。偶然落下雨来,钟生道:“此所谓下雨天留客了。”梅生笑道:“但恐天留人不留耳。”钟生也笑道:“这两句俗谈,竟有一个念法甚妙。道是:下雨天,留客天,天留人不留。
  可新异否?”二人抚掌大笑。钟生道:“吾兄今日在此,我二人抵足共榻,清话一宵罢。”梅生道:“这是极妙的了。”洗盏更酌,衔杯赏雨。钟生道:“我二人何不以雨窗共酌为题,各赋一律。不拘五言七言,后成者罚一巨觯兄意何如?”梅生道:“兄既有此高兴,弟敢不勉强从命,以步后尘?”钟生取过诗弹,递与梅生,拈了斋侪怀偕四韵,道:“用此四韵,不必拘次,任人各用可耳。”遂分了笔砚。
  钟生想了一想,一挥而就。看梅生时,也作完了。彼此互相请教,钟生先看梅生之作,是一首五言律:清风来北牖,细雨酒幽斋。
  座内惟知已,饮中无俗侪。
  豪吟添逸兴,看剑壮雄怀。
  心地问高士,肥轻非所偕。
  钟生看了,道:“珠玉在前,令我形秽,小弟罚一杯。拙作不看罢。”梅生道:“弟不过是抛砖引玉,吾兄恐形我之丑,所以不肯赐教之意耳。”钟生递过,梅生看道:闲倚芸穿对旧侪,何求难助隔天涯。
  纷纷细雨催诗兴,片片飞花壮酒怀。
  说剑昂藏低宇宙,谈诗密迩小书斋。
  高歌畅饮烧银烛,笑傲王侯非所偕。
  梅生道:“观兄佳作,弟真献丑了。”彼此奖逊了一番,重复又饮。钟生道:“弟今日与兄做个竟日之乐。弟方才想了十二个字,乃人生之所必有者。我与兄各拈六字,每字任意作一小词,先成者敬一小杯,后成者罚一大杯。何如?”梅生道:“弟焉能与兄为敌?若如此,弟就要酩酊了。先后皆用小杯,但分敬罚之名为优劣罢。”钟生道:“就如尊命。”遂将贵、富、寿、衣、食、奢、吝、酒、喜、怒、乐、愁十二字录出,搓成团,放在案上。梅生拈得贵、富、食、吝、愁、乐六字,那六字不消说是钟生的了。
  钟生掭笔拂纸题寿字,道:
  一世浑犹春梦,日月如梭飞动。老健几多时,二竖傍人胡閧。堪痛,堪痛,纵到百龄何用?右调《如梦令》梅生题的是贵字,道:官将相,位侯王,声势豪华世罕双。一旦到头春梦觉,金章紫绶两茫茫。∮业鳌兜妨纷印妨饺丝幢希饕艘槐V由挠兴ィ室换佣伞5溃骸扒虢獭!泵飞旁谒妓鳎殉闪耍Φ溃骸暗芊R槐!狈浇庸豢矗且坏鳌朵较础罚庖伦帧?
  罗绮轻裘体称裁,夏凉冬暖任心怀,是他顽福自应该。
  露肘捉襟褴褛态,先贤曾历不须哀,皆由前定命安排。
  梅生道:“且敬兄一杯。俟弟完了再领罚。”钟生饮酒,梅生捉笔写了递与钟生,道:“小弟是一调《忆王孙》,题的是富字。”钟生看道:堆金积玉费辛勤,美酒羊羔日夕亲。绣榻罗帏佳丽呈,任强横。无奈时光不让人。
  钟生道:“兄之佳作,可谓后来居上了。敬服,敬服。”梅生笑道:“谬奖,谬奖。”大呼:“斟罚酒来。”小厮斟了送上,梅生接酒在手,想了想,一饮而荆搁下杯,即举笔,顷刻题就。钟生也连忙写完了。先看梅生的,是食字的《菩萨蛮》一调。
  食前方丈杯盘列,炰羔脍鳖华筵设。五鼎款嘉宾,大烹皆八珍。恣情贪饱餟,适口诚堪悦。鼠腹易充盈,黄齑亦饱人。
  梅生看钟生的,题的是奢字:
  挥金似土逞豪强,宝马尽银妆。俊仆豪奴罗侍,美艳列成行。衣锦绣,食馨香,卧牙床。百年岁月,三万时光,瞬息无常。∮业鳌端咧郧椤访飞溃骸靶职颜馍莼腥怂档帽洌芤虼烁卸庑┍闪叩娜耍闪艘坏鳌冻笈睢罚槐驶油辍!敝由溃骸暗苋戏!5任倚戳耍黄胍铡!彼焯饬艘坏鳌恫匪阕印匪盗咦帧6朔挚矗飞牡溃阂簧氨晌┒鸦率衬阎堋>哿渤殖铮杖沼敝皇浅睢H纹拘β羁床坡保懿恢摺R坏┬菪荩魑俗雎砼!?
  看钟生的酒字道:
  一醉解千愁,妙处无过酒。事大如天醉亦休,不必拘升斗。称做钓诗钩,又调驱愁帚。不饮旁人笑我痴,乐趣君知否?
  梅生道:“兄之尊作,高出弟万万,真令我甘拜下风。兄之敏思,岂逊于弟?有此妙想,故不肯草率下笔耳。”斟上二杯,两人同饮。各有所思,梅生道:“我每人只得二题了,完了一齐饮罢。”钟生道:“兄言甚妙。”梅生题的是愁字,道:潇潇苦雨,旅客无资斧。囊罄黄金遭贫,曲尽衣衫褴褛。终年九食三旬,那堪仰面来人。破户败庐风雪,孤衾独对残灯。∮业鳌肚迤嚼帧诽饫肿值摹肚芈ピ隆芬坏鳎溃航涣加眩畚亩肪剖住J祝悍缜镌拢驶ㄑ傲G嗌搅魉唬嬗阍鼐聘夏丁8夏叮吒枰磺蜕咱拧?
  又看钟生的一调《好事近》题喜字,道:堂上老人春萱,百岁犹然康剑遭际升平时候,得亲心欣忻。妻孥贤孝善承欢,儿孙尽良善。但愿斑衣戏彩,富贵何须羡?
  看他怒字的《谒金门》一调,道:
  人情薄,附势趋炎逢恶。覆雨翻云随意作,善良遭侮谑。误国奸邪凶虐,悍妇强奴如锷。发指冲冠牙尽嚼,目光如炬灼。
  二人看了一遍,互相赞扬。谈笑了一回,又饮了数杯。不觉漏下三鼓,也都有了几分醺意,方同榻而卧。
  次日,梅生别去。不多时,又是除夕。过了元旦,到初四日,钟生请了梅生来同饮春酒。钟生道:“新年俗例,彼此都要互相邀请。终日饕酣酒食,未免为梅花所笑。弟久慕江梅盛迹,因无伴侣,未得一游。不知兄可有此高兴,我二人去做番冷淡生活,暂脱酒肉地狱之厄。兄意何如?”梅生道:“妙甚,妙甚。弟生于斯,长于斯,痴长四旬,闻江梅之盛久矣。年年想去一游,未得其便。兄若有此雅兴,弟当趋陪。还有一件,我们不必拘拘定要去看江梅,随处有可游赏之地,就盘桓一两日,索性过了元宵回来,便觉清静。”钟生大喜。
  二人坐两乘小轿,携了三四个家僮,叫人担着行囊食盒。出了仪凤门,到天妃宫,在大殿上赡妃子圣像。妃姓林,四海总神,沿海诸郡县咸祀之灵显特异,故人多致敬。在大殿看了看永乐时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带来四个碧玉磉香柱,又看了殿后那块天然玉磬,晴则燥,阴则滴水。此乃燕王篡位之后,特差郑和下海,以觅玺为名,实物色建文。郑和访觅无迹,顺便带回者。又到净海寺,问住持僧要出那一堂白描水陆来看了。真画得面目如生,神情似活,其细如发,竟不知谁人手笔。【此画十殿阎罗,被人偷去一幅,只九轴矣。俗相沿传系西洋之物,亦郑和带来者。但西洋不信鬼神,何得有此也?不过妄言耳。】又到寺后三宿岸小饮了一回。这是宋朝韩蕲王围困金兀术在此宿了三夜,有奸民王志教他掘小河乘小舟遁去,故有此名。二人谈论了一会兴亡往事,看看日暮,就在寺内住了。
  次日早饭罢,叫取了几钱香资送了和尚。起身,将午到了洪济寺,拣一处僧房作寓,次日方去游赏。那梅树是数百年古物,也不知始自何代。大者有数抱,小者也有两三围。有亭亭独立的,有垂偃如盖的。有斜欹的,有侧卧的。有三五株相聚一处的,有一二株独立稍远的。正开得烂熳,远远望之,竟是数百棵玉树,香闻数里,游人如蚁。
  他二人拣了一丛四五株之下,铺坐饮。香气馥郁,沁人肺腑。气爽神清,乐难言喻。又见那来赏玩的人,也有乘轿来者,也有坐船来者,也有徙步者。都携着春食盒,还有一种携撂春盛者。【江南闲汉多,既喜浪游,而又无资。买些须佐酒之物,以干荷叶包之,以卢瓶贮酒,亲手携来。到彼赏花。饮毕,一撂而回,故美其名曰撂春盛也。】也有雅俗,也有男女。但这妇女们穷人家如何来得起?都是富贵人家闺秀。他恐男女混杂,也拣那数株梅树相聚之下,都解下绣裙来,连结了系于树上,做了帏帐,在内中饮酒赏花。还有挟妓来游的,还有带着清唱来的。丝竹管弦,宫商迭奏,又是清幽中的一番热闹,真是第一赏心的妙境。钟生道:“三十年来闻说江梅之妙,若非今日一游,几负梅花。”二人赏玩了数日,又游了游燕子矶,看了一番江景,正下山来。
  到关帝庙前,只见一群人围着,钟生同梅生也近前一看。地下跪着两个花子,一个没了鼻子,一个瞎了双眼,一腿臁疮。【余向在江南内桥遇见两个乞儿私语,一个算着倒运的帐,临年逼节,把两腿的臁疮又好了。方知有臁疮是花子的本钱。】有一个人穿得也甚齐整,是个买卖人的气象,尽着踢打那花子。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奴才,你做了这样伤天理的事。只说你长远躲了,一般的今日遇见了我。你做了这丧良心的事,今日也到了这个样子,真是现世现报了。你只把我家的人还我个下落就罢了。”一面说着,一面打。那花子只是喊叫,并不说甚么。那人道:“你这奴才,问着你不说,我就罢了不成?我送你到了衙门夹起你来,看你说不说?”那花子打急了,说道:“是我一时吃了狗屎,【不是吃了狗屎,因杨为英而卖妻,是吃羊屎。】做错了。你如今就把我打死了也没用,你妹子是我卖到外路去了。”那人道:“卖与了甚么人?”花子道:“卖与江西巡抚荣老爷家了。”那人道:“我不信,你如何就卖到他家?”花子道:“现有媒人,这个可是说得谎的?”那人忿忿的又打了两下,道:“我不同你讲,告了下来,凭官处治。夹着你这奴才,追着媒人,自有个的实下落。我且寻了地方总甲来,把你两个奴才交付明白,我再去呈状。”转身就走。
  钟生听见话话有因,叫家人撵上那人,请他来说话。那人正走,听得后面叫道:“那位爷站站,我家老爷请你说话。”那人听见,连忙回身道:“是那位老爷?叫我说甚么?”家人指着钟生,道:“我家老爷姓钟,是刑部员外。”那人住在同城,岂不知道?忙走回几步,到钟生面前。钟生与他拱拱手,他不敢回礼,但躬身道:“小人不敢。请问老爷呼唤,有何吩咐?”钟生道:“兄上姓?”那人道:“小人贱姓郗,名友。”钟生道:“方才兄打的那人是甚么人?姓甚么?”郗友道:“那个瞎子叫做充好古,当日小人的妹子不幸嫁了他这个下流奴才,一生酷好屁股,把家俬花荆后来厚上了一个兔子,叫做杨为英。他没有钱使,小人外边去做买卖不在家,他竟公然把小的妹子卖掉了。那个臁疮腿没鼻子的花子就是他心爱的杨为英了。小人后来回到家中,听了这话,要去告他。他不知如何知觉,把间破房子卖了,两个就一齐逃了出来,躲了这十多年。不知几时害天报疮,弄成这个样子。小人今日来看看江梅,偶然遇着这两个奴才。虽然他瞎了眼,声音举动还影影认得。他今日到了这个地步,也就算现报在眼了。但不知舍妹下落,所以要呈官追出个底细去处,小人好寻了去看看,以尽兄妹之情。”【世间有如此好哥哥耶?我不敢信。果你真是郗有矣。人有视妹妹如陌生者,见此愧否?】钟生听了这话,方明郗氏到荣公家的缘故。上前一把拉着他的手,笑道:“兄不必着急,今妹的始末原由,我尽知道。我曾会见过两次,我替兄报个喜信罢,不必与那下流奴才较论,也不必惊动官府衙门了。”那郗友惊道:“老爷贵人,如何得知舍妹下落?”钟生道:“这话说起甚长,此处也非说话之所。兄同我到敝寓,细细奉告。”郗友同钟生、梅生步着到洪济寺来。
  钟生向梅生道:“这件事弟胸中胡涂了这些年,今听得郗兄说这些原委,方才明白。”梅生道:“从不曾见兄提及此事。”钟生道:“连贱内跟前,弟皆不曾说。”说话之间,已到了寓处。
  携手共入,让坐。郗友道:“小人怎敢坐?”钟生定拉他坐了,道:“兄如今是一位夫人的令兄了。”郗友笑道:“老爷这语甚奇,舍妹焉有这样的福?”钟生笑着道:“兄疑我是说谎么?我当年做秀才时,在这位梅兄府上会文,回来途间遇雨。天又晚了,只得在一园中棚下暂避。”遂将郗氏投水起,怎样救他,次日送他衣服盘费。后来只说兄八月内回家,令妹就有靠了。接着那时我侥幸得中,忙忙碌碌,所以我就不曾去看。又把出京到了张家湾,如何遇见,如何相待,怎样承他夫妇二位盛情,如今侍郎夫人难道还是假的?幸亏今日遇我。若到了官,审出根由。再行文到荣公处,说是有夫妇女,令妹一位夫人,岂不削了面皮?况且令甥也生了几位。郗友听说,欢喜真说不尽,忙跪谢钟生道:“真大恩人。若不亏老爷救拔,舍妹焉有这一步?”钟生忙扶起,大家又谈了一会。郗友告辞,满脸喜色而回。钟生送了出来,只见两个小和尚跑来,道:“方才两个花子不知为甚事跳下江去,连泡儿也不见冒一个,就不见了。好些渔船救了一会,总不见影儿。”钟生向郗友道:“也就足以泄舍妹之气了。”郗友别去。
  钟生与梅生次日到燕子矶山顶上亭中坐下,俯瞰大江,见一群少年操弧矢,赌饮江岸。内有一生,百发百中,满座倾倒。忽见一摇船客从而观之,叹道:“善则善矣,惜乎未尽其神也。”那生愠而操弓进曰:“请尔试之。”摇船客令立十竿于百步外,引彀大呼道,中某节,百矢无一虚谬。诸少年大惊,邀上座,遂取觥自酌。钟生遥见之,知为异人,邀之上山同饮,请述姓名。彼大笑道:“吾摇船客耳,有何名姓?”豪饮了数觯见钟生的小童棒着笔砚,他立起取笔在手,蘸得黑浓,向壁上大挥道:一叫苍天一抚膺,可怜功业已无凭。
  吞声泣尽伤心泪,赢得霜毛两鬓增。
  其二:
  一叶长江万里浮,填胸空有半天愁。
  痴心想望黄河水,逆向昆仑西北流。
  其三:
  自嗟无地可依栖,只合孤舟东复西。
  怪杀伤心堤畔树,年年春暮子规啼。
  题罢,掷笔,如飞而去,迨呼不顾。到江畔,跳上小船,放于中流,不知所往。二生不胜叹异,虽知其为隐君子,恨不识其姓字。钟生、梅生又游了两三日,也兴尽而返。不由旧路,就进了观音门,又看陈妙常女贞观故址。进了神策门内城,又到古宁庵、紫竹林二处,游赏了两三日。这两处都修枯禅的真僧,一个吃酒肉的混帐和尚也没有,甚是幽雅。正合了古诗两句,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他二人也合了两句,道:
  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偶忆一笑谈。一大老与友僧相约某日到彼寺闲游,至日到彼,亦吟此二句。主僧笑道:“老先生虽闲了半日,老僧却忙了三日。”】二人途中分路归家。正值大雪弥漫,钟生在轿中,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到家中不远,见一群人围在街上,不知何故。看时,都是左右街坊,忙叫住轿。那些街坊上人先不防是他,见他下了轿,都躲避不及,上前道罪,道:“不知老爷驾到,失于回避,多有得罪。老爷贵人,大下着雪,就坐着过去也罢了。”钟生道:“列位是甚么话?都是好街邻,这可使不得。【真古道君子,使轻薄儿郎愧杀。】列位,这样大雪在此有甚么贵干?”内中一个姓金的,名叫金德性,是钟生紧邻,【可记着此人。】上前答道:“不知何处来了一个花子,冻死在这里。是我们地方上的事,所以同在这里看看。”钟生忙问道:“竟死了么?”众人道:“才摸他的胸口,还有些温热。但谁敢担这干系,抬了家去救他。只好看着断了气,报官去罢了。”钟生听了,艴然变色,道:“岂有此理?救人一命,莫大阴功。况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那里有个见死不救的理?”遂吩咐家人道:“你们同轿夫快把这个人抬了回去。”那家童上前一看,道:“这个样子是活不得的了,何苦抬个死人到家去惹是非?”钟生喝道:“胡说!就是死在我家,众位高邻都是证见。难道这样一个人,还怕人说我图财害命不成?他就死了,我与他一口棺材埋葬了,也是一点仁心。”众人道:“老爷的恩德,这是极好的事。”众街坊巴不得要推干净,向轿夫道:“你抬着老爷的轿,我们帮着送了这人去。”众人上前抬了那乞儿到钟生家来。
  钟生也不坐轿了,随众人踏着雪,步了来家。把他抬到一间小房内,放在一张床上。众人作别去了。钟生家人替他掸净了雪,叫取了副铺盖来与他睡下,烧了些姜汤灌下。睡了好半日,渐渐苏醒过来。钟生大喜,忙叫取了热酒来,叫他吃了两钟。又煮了稀粥,叫他吃了半碗。钟生吩咐家人照看着他,然后回到上房去安歇。
  钟生见了这乞儿,就像至亲骨肉一般,由不得心里惦着,再睡不着。【但恐近日至亲骨肉未必如此。】天才微明,就叫人煮粥与他吃,亲自又起身去看,见他动得些了,叫家人取了两件绵衣,一条绵裤,与他穿上,还叫睡倒。
  扶养了两三日,那乞儿已好了。他原没有病,不过是冻饿坏了的。得了这几日的饱食暧衣,屋里大盆火生着,暧气腾腾的,自然就好了。那日钟生来看他,他慌忙爬下床来,跪叩谢道:“小人已是死了的,蒙老爷天恩救拔,杀身也感报不荆”钟生拉起来,道:“你姓甚么?是那里人?为何就到了这个地步?”那人见问哭着说道:“小人姓钟,就是本京人。原也是个好人家儿女,祖上都是诗礼人家。因为自己不长进,自幼贪赌好吃才到了这个地位。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人的。”钟生听得他是同姓,又觉得他彷佛当日哥哥的形状,心有所触,忙问道:“你可有父母么?今在那里?”他听见问这话,越发大哭起来,答应不出。钟生道:“问你缘何不说?”他方道:“老爷若问到这上头,我越发该死了,所以不敢答应。”钟生道:“你只管说。”他道:“我父亲原在此处住,后搬到清江浦去开店。为了一场人命,把房子也卖了,才救出命来。小人不成器,赌输了没得还人,将父亲的几两银子输了,不敢回家。遂投了一个四川丰都县姓顾的四衙,跟了去。这些年顾四衙又死了,【丰都县的故四衙,焉有不死者。】小人空身出来。几千里奔到这里,想到清江浦去,我又不敢见我父亲。在这里要寻我的一个叔叔,总问不着。年程荒旱,几个钱用完了,衣服也当卖吃了。后来没法,只得讨饭。谁知连饭也化不出来,所以流落到这个田地。肚里空着,前日遇那场大雪,故此就冻倒了。要不是老爷的天恩怜救,小人此时也喂了猪狗了。”
  钟生见他说的与向年嫂子话相近,忙又问他道:“你叔叔叫甚名字?他做甚么事?”他道:“我的那叔叔比我只大三四岁,离他时,他才十来岁,我只七八岁。如今就在眼前也不认得,也不知他做何事业,所以找寻不着。他的名字我常见爹妈说,他在城外公家读书。叫做钟情。”钟生听说,知他是小狗子了,却不认得。又问了一句道:“你父亲叫甚名字?你母亲姓甚么?”他道:“我父亲叫做钟悛,我母亲姓鄂,我叫小狗子。”钟生上前一把抱住他,哭道:“我的侄儿,我就是你亲叔叔钟情了。”小狗子把他看了一看。【看了一看他,妙。犹相逢是梦中也。】重复跪倒,叩了几个头,放声大哭了一常钟生把他拉着到了内里,指着钱贵,对他道:“这是你婶娘。”他也叩了头。又指着代目,道:“这是你小婶娘。”他又要叩头,钟生拉住道:“作揖。”他把手一揖。又叫了钟文、钟武来拜见了哥哥。然后叫他坐下,问道:“你父母如今可知道怎么样了?”他又哭起来了,道:“侄儿不肖,自从出来,如今已十多年了,并不知父母音耗。”钟生也流着泪,将他上京会试时,遇见鄂氏已嫁了何家,并他父亲已死了,无力买地水葬的话对他说了。那小狗子听了这话,站起来向着墙尽力一头撞去,血流满面,倒在地下。
  钟生惊得忙抱住,叫道:“侄儿,你快醒来。”叫了有多声,只见他喉中声响,总不做声。钟生要热水,钱贵忙递过。撬开牙灌了几口,听得喉中一声响,吐出两口鲜血,大哭道:“侄儿此刻就死已是迟了。叔叔不杀我,还救我做甚么?”钟生哭道:“那是你幼年无知,你如今就死也救不转你父亲了。你若能改过自新,你父亲也就瞑目了。”劝抚了一会,替他把血拭了,包好了头,扶他起来。叔侄二人悲悲切切,连晚饭都没吃。
  过了一夜,次日,叫他洗浴了。钟生取出自己一身新衣,叫他彻底更换。这日梅生来,闻知他们叔侄相逢,约了宦萼、贾文物、童自大公分来贺。钟生领着小狗子都去回谢,又请酒,也闹了数日。
  钟生每日留心看侄儿可能改过,见他时常提起父母来就暗暗悲啼。钟生甚惨然,知道他有自悔之意,心中暗喜。又暗地吩咐钟用,叫诱他外边去戏耍,他总不听。后来多次了,他怒起道:“我是要该死的人,叔叔把我还当人看。我再有丝毫不成器,不但叔叔杀我,我父亲阴灵自然就杀了我了。再要来这样引诱,我就告诉叔叔与你了不得。”钟用复了钟生,钟生又悲又喜。喜的是侄儿改过,将来可以接续哥哥一脉。悲的是侄儿虽然会着了,但哥哥已没了,嫂又嫁了人,一家永不能再会了。
  过了几日,钟生替他起了个名字,叫做钟自新,字又新。又迟了两个月,钟生叫媒人替他寻媳妇。他知道了,对钟生道:“侄儿蒙叔父收养,侍奉一生,再不娶妇的。”钟生道:“这是何故?”他又哭起来,道:“我父亲因我气死,母亲因我死无依,方才嫁人。侄儿若是长进,父亲末必得死。就是父亲病故,有我养活,母亲也末必改嫁。想到这里,恨不得自己拿刀割出心来。侄儿如今死有余辜,还敢望娶妻生子的受用么?”说着流泪不止。钟生也滴了几点泪,正色道:“你说的固是,但你父死者已不能复生。你可知道书上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若不娶妻,岂不绝了你父亲的后嗣,这是因小而废大了。”他又哭着道:“叔叔教导,侄儿焉敢不听?但是我父亲虽不能复生,我母亲如今现在人家,不知作何光景,我忍心在这里快乐么?”钟生叹了几口气,道:“好,好,你的意思怎么样?”他道:“侄儿想要去祭奠祭奠父亲,看看母亲的光景,回来再做商议。”钟生道:“这是极好的事,我成你的孝思。”遂取出二十两银子递与他,道:“你拿去做盘缠。”他道:“那里用得这些?四五两银子就够了。”钟生也是试他,看他见了银子拿他花费不花费的意思。见他说多,也不好收回。便道:“你母亲嫁的那家也甚贫穷,你用不了的,就与了你母亲罢。”钟自新见叔叔说得关切,也就收下。
  第二日天未亮,他就来辞叔婶。钟生又叮嘱早回,他起身去了。过了二十多天,钟生在房中向钱贵道:“此处到清江浦不过有五六天路程,往返半月余就够了。他如今去了许久,还不见回来,不知何故?”
  过了几日,只见钟自新面带喜色进来,向叔叔婶母作揖。钟生问道:“我正在这里念你,你回来了。你母亲可好么?”钟自新道:“母亲同侄儿回来了。”钟生惊问道:“他在人家,如何得同你来?”他道:“侄儿到了那里,找着了母亲。那继父已死了两三个月,母亲正孤身无依靠。侄儿祭了父亲,带的盘缠多了,又替母亲旋制了几件衣裳,所以耽迟了日子。雇了一只小扬州划子到了仪真闸上换了满江红,同母亲来了,现在旱西门外石城桥泊着。”钟生道:“既然来了,你为何不同他来家?”他道:“母亲说他曾嫁过人家,不知叔叔许回来不许,因此不敢同来。”钟生道:“这是甚么话?你母亲当日也是万不得已。今日既来,焉有不来之理?”遂叫家人雇轿夫抬轿,随侄儿去接。吩咐备下酒饭。
  不多时鄂氏到了,钟生率领着钱贵、代目、两个儿子都接到厅上。进来哭了一场,然后见了礼。众人见鄂氏时,两鬓斑白,已是老媪了。大家诉说几年的往事,然后安席接风,欢聚饮酒。钟生收拾了一个独院三间,原是小厅,间隔了与他母子同祝又与了鄂氏一个小婢,又派了两个仆妇轮流供送茶饭。【鄂氏何消此福,忆当初岂不愧煞。】梅生知他嫂侄重圆,知会了宦贾童三人,李氏、侯氏、铁氏、富氏都来看贺,钱贵留下酒饭,钟生着钟自新进来谢了四位亲家母。李氏因问鄂氏道:“令郎可有了亲事没有?”钱贵接着道:“还不曾有岳家,正叫媒人替他寻着呢。”富氏道:“我倒看见一家有个好女儿,生得贞静贤淑,模样又干净,我去提了看。”钱贵道:“这好极了,但不知是谁家?”富氏道:“原是我家门下鲍信之,他如今不做了北捕厅通判了吗?他的娘子请我,有他一个嫡堂小姑陪我,我说的就是他。他的亲哥哥是个秀才。”钱贵忙下来,斟上了一钟酒敬富氏,又拜了一拜,笑道:“全仗鼎力了。”富氏回拜,笑道道:“事还不知成与不成,我倒先吃了媒酒。”钱贵道:“亲家奶奶去说,再没有不成的。”天晚散去,钱贵对钟生道,钟生闻之甚喜。
  次日,又亲去托贾文物,贾文物也允诺。他夫妻二人商议了一番,去请了含香妯娌来当面讲。遂差人去请鲍大奶奶二奶奶二位闲叙。请了来,饮酒中间,富氏提起这门亲事,含香满口应承,贞姑道:“回去同丈夫商议回话。”晚了辞归。
  次午,含香打发一个仆妇来说:“亲事允了,请钟老爷这里着人到二房去求便成。”贾文物遣人与钟生说知,钟生知道邬合与鲍信之是故交,请了邬合来,烦他去求。鲍复之允了,钟生择日行聘,又选吉辰娶了进门。果然好个媳妇。他是自幼跟着贞姑陶冶出来的,知文达礼,十分贤孝。
  鄂氏得了这样个好媳妇,喜是不消说,倒像个婆婆一般疼爱他,【此言谬矣。世间媳妇疼爱婆婆者几人哉?】就是钱贵、代目也着实疼他了不得。一家和美。钟生敬这鄂氏,还是以长嫂之礼,并不以另嫁过的人待他薄情。爱这钟自新媳妇如亲儿媳一样,钱贵与鄂氏妯娌也甚亲热。钟自新不但能孝顺母亲,他孝敬叔婶如同父母一般,疼爱这两个兄弟无比,真可谓败子回头金不换。
  钟生见侄儿如此老成,心中大悦,把家务全交付与他。自己无事只看书或赋诗,高兴了约梅生同去陶情山水,俗事总不经心。钟自新也不负叔叔所托,把家中料理板板策策的,甚有次序。
  钟生一日在家,正同侄儿闲话,忽门上传进有个姓郗的人求见。钟生知是郗友,叫请了进来。到了厅上,郗友叩谢,钟生忙还礼不迭。郗友道:“怎敢当老爷这样过谦?”定要请起。钟生决乎不肯。方一齐起来,作揖坐下。郗友道:“前幸遇老爷,小人次日就当来叩谢,恐老爷尚未回府。因有些要紧事件,往杭州去了许久。昨晚到舍,今日特来奉叩。”钟生道:“岂敢有劳台驾?我们都系相与间,兄这等称呼太谦,就不是了。”郗友袖中取出个礼单来递上,道:“不堪微物,孝敬老爷赏人罢。”钟生接过一看,都是上样食物:金华火腿、绍兴笋鲞、松红糟黄雀、鲈鱼、江阴糟鲥鱼、炙鲚、衢州橘子、湖州酒杨梅、台州天摩笋、蜜浸雕枣。【天摩岭,言其极高之意,非天目山也。岭上有大刹,左右有百余家,无地可耕,土人皆采笋货卖,即市上所卖之细绿笋也,以地得名。岭上产枣极大,皆去核,雕镂人物花卉,以蜜浸之,本处即卖二分一个。过客买做土物馈人,若食只甜而已矣,全无枣味。岭上更多紫荆树,二人掘其根,制香几笔筒匙箸瓶之类货之,颇有佳致。】并惠泉酒之类。
  钟生道:“如何敢当这样厚爱,决不敢领。”郗友道:“舍妹蒙老爷再生之恩,万分不能报一,只不过聊尽鄙心。老爷要不收,使小人愧死了。”钟生推辞不却,然后道谢收了,抬了进去。因问道:“兄近年作何贵干?”郗友道:“当日原在外边作些买卖,数年来因湖广沿江一带流寇纵横,反以不敢远出。只在家株守,不过苏杭近处走走罢了。”钟生道:“兄若无事,何不到都中看看令妹?”郗友道:“小人也有此想。”钟生道:“兄为何还是如此称呼?只做朋友相称才是。”郗友道:“承蒙老爷见爱,斗胆了。晚弟倒要去看看,但恐荣公位尊,难得见面。倘或一时不认起来,徙费了往返盘缠。辛苦还是小事,仰攀豪贵亲戚,不遇而归,回来有何颜面以见亲友?所以欲前又止。”钟生笑道:“兄所虑乃势利中之常情,但荣公令妹决不是那种人。弟不过些须的微情,令妹夫人尚念念不忘,荣公尚如此相爱,而况兄骨肉之间乎?且令甥今年已十数岁了,焉有不认之理?兄若果然要去,弟有一字问候荣公,内中再致一函候令妹夫人,备言兄去探亲的话。兄到那里,先烦人投入。若令妹见了,自然请会。”郗友大喜,称谢不已。
  钟生遂同他到书房坐下,写了一封候荣公禀启,并那郗夫人小启一封,也装在一处封了。押图书用了,付与郗友,道:“素常山东一带土贼窃发,行旅甚难。兄不若搭船,自运河而去,庶可放心。”郗友道:“承老爷盛爱,敢不遵命?”辞了回来。过了几日,收拾齐备,搭了一只长船行客货船进京。
  行将及一月,到了临清等闸。船中无事,上岸走走,有两箭之遥。过了闸口,见数只大座船也泊在那里,船头上竖着两面奉旨荣归的金字大牌,吹吹打打,十分热闹。郗友正站住了看,听得傍边一个人道:“这不知是那位大官府荣归故里,这般体面。”又一个道:“我才在闸上听见闸官齐集人伺候,有礼部侍郎荣老爷,是湖广人,告病回籍的船要过闸。”郗友听了,心下一惊,道:“此人莫非就是我妹子的丈夫?”
  正在踌躇,只见船上摇摇摆摆走下一个体面管家来。【世上偏是大老得用之奴仆,一旦乍富之贫儿,惯会摇摇摆摆,而正经人决无此态。】郗友上前陪着小心问道:“请问大爷,这位老爷荣归,可是原任做过江西巡抚的?”那人道:“可正是。你问他怎么?”郗友满心欢喜,答道:“有南京住的原任邢部钟老爷有书问候老爷。我正要进京,不想在这里遇见。”那人道:“既有钟老爷的书,拿来,我替你投进去。”郗友道:“书还在船上,大爷略等片时,我去取来。”忙回到船上,换了一身新衣服,取出书子,到船边递与那人。他道:“这是夫人的坐船,你还远远站着,不许你近前,等候回话。”郗友便退回些立祝那家人将书拿上船去,到舱门口禀了,仆妇接入,呈与荣公。荣公拆开一看,是一封问安并谢向年厚家的话。又一个小封写着夫人禀启。荣公也拆开看了。上面先是问安,并钱氏、戴氏同候致谢。后方说偶然遇见夫人令兄郗友,久想夫人骨肉之情,不敢轻造潭府相认。晚生劝其来京,特具函奉达,着其亲自上投。荣公见了,忙叫丫环在内舱请出夫人来,把字儿念与他听了。遂问道:“这是待你刻薄的令兄么?”郗夫人听见字儿上说的是郗友,便道:“不是。那一个是我叔伯哥哥,这是我同胞的哥哥。我那年到这里来时,他在外面做生意去了。”遂问那家人道:“送书子的人在那里?”家人道:“现在岸上站着。”郗夫人忙到窗前向外一看,果然是他亲兄,忙叫道:“快请舅爷上船来相会。”那家人方知是夫人的亲胞兄,忙跑上岸,向郗友垂手躬身道:“小人先不认得舅爷,大胆得罪,夫人请上船相会。”郗友遂上船来,那家人忙搭扶手。【真可谓前倨而后恭。】荣公接出舱门,携手到了舱中。

  郗友先与荣公作揖,然后兄妹两个人大哭了一常见礼坐下,郗夫人叫五个外甥两个外甥女见了娘舅。大儿已十五岁,业已娶过外甥媳妇,也拜了舅公。荣公向郗友道:“我五十岁尚还无子,以为后嗣无望了。自娶了令妹,今十六年中,得五男二女,实出望外。”因指着大儿子,道:“他名荣锡,第二的名荣杖,三的名荣浩,四的名荣耀,五的名荣台。”郗友道:“此皆姑老爷忠君爱民阴德所致,舍妹亦叨福庇。”郗夫人兄妹各叙了十数载的想念话。
  荣公问及钟生近况,郗友与钟生原非深交,不知其详,只约略答数句。荣公又问他往京可还有别事,郗友道:“因别舍妹久了,欲图一会,并无别事。”荣公道:“既如此,我们同回去。”吩咐家人随舅爷去搬了行李来,在头号客船上安歇。郗友还带了许多南京食物做土仪的,都搬来送上。郗夫人见哥哥来得这样体面,着实欢喜。
  荣公摆酒接风,入席共饮。郗友与荣公对席,夫人打横。饮了数巡,郗夫人问可曾续弦,娶了嫂子,生了侄儿没有。郗友道:“就是那年我八月尽回家,上冬就娶了邵氏女儿续弦,到如今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十四,一个十一。一个儿子五岁了。”【此一问断不可少。一则是兄妹叙叙家常,二来是做后娶他女儿做媳妇。若此处不说,后来便是突如其来。】郗夫人问道:“那恶人好古还在吗?”郗友会意,答道:“他自那年听得我回家,便逃得不知去向。今年春间无心遇着,我要送他到官。他着了急,同杨为英俱投江死了。”夫人叹了两声,复喜笑道:“天有眼,天有眼。”【于情论之固可恨,于事论之当感之不置。非他一卖,何有今日?】荣公问道:“你说的是谁?”郗夫人道:“就是我那恶兄了。”荣公点头叹了两声,道:“人于骨肉无情者,岂无报应?但迟早耳。”又向郗友道:“我湖广故乡屡遭流寇残害,似不可归。愚意要在南京左近村中,有傍山临水可以陶情的地方,觅一所住宅暂居,不知可有这去处么?”郗友听说,满心欢喜。若在南京住下,他兄妹可常相会,十分怂恿,道:“离城只二十来里,乃当日谢安古所居之东山,今名土山。那个地方真好山水,若要卜居,除非那里方妙。”荣公道:“既然有此妙处,舅兄暂歇数日,烦带几个小价先去觅下住宅,预备下一应器皿并动用家伙要紧。”
  过了几日,烦郗友同了家人,带了银子,雇了快船先去。又复钟生的回书,并谢他送郗友来相会一事。
  郗友到了南京,见了钟生。投了荣公书翰,并谢了钟生的引进。然后说荣公要南京卜居,钟生也是甚喜,遂着人打听荣公几时可到。过了些日子,荣公到了,钟生接到船上见了。他夫妇送了下程,再三谢向日之情。次日,钱贵、戴氏带了两个儿子,也来船上谢了郗夫人。钟生又请荣公与郗夫人接风,荣公辞谢,他一概总不入城。钟生夫妇又送了席来,荣公感谢不已。郗夫人又送了许多京中之物。
  先是那郗友到土山访买房地,易于仁闻知是侍郎公要买房子田地。他住居隔壁有一所大宅,并数百亩良田,愿白白相送。郗友不肯,他竟贱价售与,希图借光。这是自有生民以来小人之常情,又不足为笑。郗友来复荣公,已置了房子,是样俱全备了,荣公阖家搬到土山去祝因易于仁有让价之情,又系贴邻,时常请来相叙。钟生也常来看荣公,偶与易于仁会着,说起牛质是他的亲家。牛质的外甥女是鲍复之之妻,鲍复之之妹是钟生之侄媳,这样算盘打不清的亲戚,他望着人道:“刑部钟老爷也是我的四门亲家,【非四门亲家,乃八门亲家矣。与其认这等瓜葛,不若道:“钟老爷原是我要招的女婿。”】荣侍郎老爷又是我亲家的好友。”势利场中,依草附木,借人为荣者不少,惟明眼看之觉可耻可笑耳。后来荣公劝郗友也搬上土山同祝郗夫人见大侄女生得好,娶了做次子媳妇,亲上加亲,分外亲热。不在话下。
  一日,钟生特到土山来看荣公,荣公喜道:“学生僻处乡隅,此地竟无一可谈之人,内兄还略可晤对,他又往浙江去了。承先生不弃,命驾远临,鄙意欲奉屈草榻数宵。古人作平原十日之饮,我辈虽非饮客,作十宵清夜之谈,不知台意如何?”钟生笑道:“晚生此躯也是毫无世事的,既承老先生见爱,敢不遵命?但恐过扰郇厨,大费主人物料,晚生有所不安耳。”荣公笑道:“先生前虽降临数次,皆因忽忙,未得深叙,心甚歉仄。今奉屈者,欲谈积愫耳。但乡村间恐无美品以款嘉宾,何敢当个扰字?”两人在书房中促膝而谈,无非讲些经史,谈些诗文,议论些古今兴亡得失。或手谈数局,或品茶数瓯,午后备了一桌极丰盛的酒席相待。钟生不安道:“晚生蒙老先生过爱,当以通家子侄相待便好。如此盛设,反使晚生不安了。”荣公笑道:“一餐饭,先生何须过谦称誉。”钟生道:“既承费事,只晚生一人在此,何不约易亲翁同坐坐,老先生尊意可否?”荣公道:“此翁于世情则圆熟。”【毫不在意,世人但患无势利耳。若有此二字,虽放屁,无人不赞其香美者。】钟生笑道:“若请他来论文,或恐强其所难。请来吃酒,大约也还不妨。”荣公大笑,吩咐家人去请。
  那易于仁听见荣公请他陪钟生,可有不来的?顷刻而至。相揖罢,荣公道:“都系至交,就请坐罢。”彼此相逊,钟生让易于仁齿长,易于仁让钟生是客,决不敢僭。让了多时,荣公向钟生道:“先生不必谦了,请坐了罢。易亲翁与学生比邻,还算半东。先生远来是客,倒是托契的好。况又非大席,何必过逊?”易于仁道:“荣老大人尊言是极,我小弟是决不敢僭老亲翁先生的。”钟生只得道了罪,坐了客位。易于仁还要让荣公对陪,荣公笑道:“主人有僭客的礼么?这不消让了。”他方与钟生对坐,荣公下陪。
  须臾,送上菜来,说不尽的美味。虽无凤髓龙肝,也极尽人间佳品。饮出几巡,送上饭来,吃毕撤了,与钟生家人吃。又换上果碟,都是绝精下酒之物。
  荣公道:“我们并无外客,知己相逢,要脱客套才妙。我学生酒量不堪,与面蘖无缘,不能奉陪。钟先生同易公要尽其酒量方妙。”钟生道:“承老先生厚爱,但晚生沟渠量耳。数杯之后,即然矣。易亲翁尊量极宏,请宽饮数觥,以尽老先生雅爱。”易于仁虽是个土财主,每常以为鸡鱼鹅肉,间或厨子庖的酒席有些海参鱼翅之数,就是绝妙的了,何尝见过这样佳馔异味?俗语说:“三代为宦,才知穿衣吃饭。”虽然不过牲畜治办的,但烹饪异样,竟不知是如何整治?他方才虽吃了那些美味,还有几品不认得是何物。见别人吃,他也吃,只知美口而已。此时摆列着这些稀奇果品,异样佳馔,酒又香得喷鼻,要去大饮大嚼,恐人笑他村气。见钟生让他,可还不吃?便放量大饕。荣公是做大官的人,每常宴客,人在他面前□□□□,做出许多斯文态度来。今见易于仁这样大啖大嚼,不知他是村俗,不曾见过大老家礼貌,反以为他老实可喜。叫家人取了个玉杯来,连连送酒,他也杯杯的不辞。饮到掌灯以后,虽未到十分酩酊醉,也有了八分醺意。钟生也酒够了,说道:“晚生鼠量已盈,夜深了,告止。”荣公还要留坐,钟生苦辞,方才肯了。易于仁也辞别归家。荣公要陪钟生同榻,钟生再三不肯。他告了安置,始回上房。一宿晚景不题。
  钟生睡到五鼓时醒来,隐隐听得哭声,心下动疑。到天明时,又听得窗外有人。虽是轻轻说话,却内中带着咨嗟叹息之声,觉得有些异样。叫家人起来去问,荣公管家进来说,“易大爷昨晚回去,五鼓时得暴病死了。方才他儿子到门口来叩头报丧。”钟生吃了一惊,忙穿衣起来。不多时,荣公出来,也不胜骇异。
  早点毕,荣公同钟生到他家去吊唁。问其病故之缘由,只见他的两个儿子蠢蠢然毫无悲戚之容,答道:“我们也不知道是甚么玻母亲说好好的睡觉,半夜里叫心疼,【何尝心疼,或倒是耳朵疼。】五更天就死了。”钟生听得内中有许多妇人号哭。细聆其声,不住点头嗟叹。二人回来,到书房坐下,荣公道:“适才先生在他家听得哭声,有许多疑色,是何缘故?”【钟生好耳,容公好目。】钟生道:“此人之死,定有不明。晚生虽不能聆音察意,也还得一个大概。那些妇人无非是他的妻妾婢妇,内中哀而不伤者,此乃众人不得不哭,不过干号而已,此无所关心者也。内有数人,哭既不哀,声又带惧,不知何故?只有一个哭得哀恸迫切之至,其中倘有他弊,异日必自此人身上明之。晚生鄙见如此,或他日有验,亦未可知。”荣公点头叹了几声。钟生住了数日,辞了回家去了。
  你道易于仁如何死的?那马蚤儿、水良儿先配了那苗秀、谷实,借得了种。这两个丫头岂有不贪主人之妾之尊,而肯为家奴之妻之贱的理?当日原是叫他下去借种,既已借得,自然要回复主人,况且若生得儿女,将来还想做副主母,就告诉了易于仁。又叫了两个人上来,但易于仁的妾婢甚多,他虽好淫,但以一人之身,焉能尽供许多人之乐。这些妇人生于乡,又遇着这样个淫公主,可还知有甚羞耻?易于仁他是不论白日黑夜,院内房中,兴到即弄的。
  家人男子虽一个不许上来,但他不过是个土财主,又非仕宦门第、礼乐人家,知道甚么叫做闺门严肃?这些妇人瞒了他的眼,都时常往外边走动,也都各有私夫。这水良儿、马蚤儿的旧夫苗秀、谷实,虽是两条贫汉,都阳物粗雄,腰间力猛。他二人还常常出去同他叙旧,后来顽得多次,又弃旧取新。二人私想商议互易其夫,那两男人有何不肯,要是他自己的老婆,恐蒙龟名,或还吝啬。这牝是主人公之物,何不可公中而用之?两下就换了。
  自从换过,就任水马二妇欲新则新,爱旧则旧,或他两人中有一个偷空下来,遇着苗谷二人在一处,奋新就同门起来。他的牝户竟成了田地,苗谷一齐栽种,他四人倒也过得甚是和美。从无争竞之意,已非一年。
  因众妇人皆有所私,互相隐瞒,谁肯泄谁的事,内中只有邹氏,他自从同着那仙狐,经过他那种交媾,料到世间男子也无出其右者,倒觉淫心消退。后来生了奇姐,大了嫁了人家,易于仁也另眼看他。袁氏日夜惟以淫为事,【这也算得是一件事,奇谈。】家务总置之度外。邹氏位居其次,少不得要做了当家婆,越发尊位体重了,再不肯做淫亵的事。他知易勤易寿非夫主之骨血,将来这分家俬,他女儿有多半承受。不想女儿又死了,他主持家务,一味从宽,倒也颇得下人们的感戴。
  易于仁自从收了焦面鬼大娘来家之后,虽喜他善淫,但面目既已可憎,此物又寡骨精瘦,毫无可龋先还偶尔寄兴,后竟不一过而问焉。这焦氏是骚得无对的人,当日名曰守寡,因无垂青之人,实是死捱。后遇了卜通,痛弄了数年才罢,骚气略出了一出。今到了易于仁内边见他不时同人高兴,恩波总不能相及,弄得眼饱肚饥,如何过得?虽分了一个角先生,并相与了后院中几个毛猴子,【角先生、毛猴子,倒也甚对。】安能解得馋?想以一杯之水,救车薪之火,如何能够?后来知道人背后有副夫我独无,不但他新来乍到,不知谁是谁人的契友,从何处而寻觅,兼之貌又不扬,他间或做些媚态去勾引人,岂但不能邀爱,且失笑者多,赞美者绝无一人。知道这样美事轮不到他了,一团兴致化为忿怒,怒而继之以醋。常出去打听,要拿别人的错缝,出他胸中恶气。
  那一日,他倒是无心下去看看他的儿子,四处寻觅不见。找到苗秀的窗下,听得房中声息大异。在他个洞中一张,见苗秀同马蚤儿在地下凳子上弄,谷实同水良儿在床上弄,两处响声闻于窗外。他见了这样美事,如何肯走?尽着站住,看了多时。四人又互相另等更换。那水良儿、马蚤儿到了乐境,那嘻笑哼叫之声,虽不敢大胆欢呼,忍不住时就流露出来了。焦氏顾看这个,又顾看那个,看他两下出出进进,不忍瞬目,眼睛都看花了,下边的水顺着把裤脚褶衣都淌湿了还不知道。见他们事毕要收兵了,苗谷二人拔出阳物,大有可观,由不得打了一个寒噤,浑身一麻。再要看一会,恐他们出来看见,不但不能分惠稍尝,还恐要受他轻薄,只得咬着牙,拍了拍胸,【拍了拍胸,妙极,看既不可,去又不舍,真难刻画。】两条腿像瘫了一般,酥软难行。只得慢慢一步步走,挣着走到上边,倒在床上,恼气了半日。
  一日,见袁氏左右没人,他悄悄告诉,连他二人的阳物有多粗多大的东西,用手比与袁氏看,说得那弄法津津有味。袁氏听得他们偷汉,毫不介意,后说到二人有如此之具,倒怒起来,暗想道:“如今他年已五旬,精力大非昔比。叫我日夜守着这角先生对头,要想尝个好肉滋味,比奇珍异宝还难得的。他们有这样好美物,不送来孝敬我,竟留私藏起来了,好生可恶。”因对焦氏道:“你留心打听,他们再要做此事,你来告诉我,我去拿住他,定有好处到你。”那焦氏合了他的心事,日日留心打听。
  一日,易于仁进城看女婿牛耕去了,众妾婢得了这个闲空,都去各寻对偶。这焦氏留心,见水良儿、马蚤儿隐隐藏藏一溜烟也去了,他随后跟了去,在窗洞一张,他四人正在起手。忙飞走上来,喘吁吁笑嘻嘻向袁氏做个手势,道:“他四个人又穿上了,这样这样呢,奶奶快些去看。”袁氏同他下来,走到苗秀门口,把门一推,不想门不曾闩好,随手而开,见他四个好弄。
  他们见了主母,魂飞魄散,赤条条一齐跪下叩头。袁氏也不做声,先向二人腰间一看,果然两件好东西,湿达达一个紫光头,直竖竖一撮黑胡须,好生动火。坐在床上,假意怒道:“你们后来瞒着我做这样的事,该当甚么罪?”四个人不敢作声,只是叩头。袁氏见了这美具,一来忍不得了,二来怕误了工夫,笑骂道:“你这两个奴才,有这样好东西,不来孝敬我,倒孝敬了丫头。”又向水马二人道:“你这两个淫妇,有他们这等好美物,都不送了上来,许你们私藏着受用么?”他四人听了这话都才放了心。
  马蚤儿笑道:“久要孝敬奶奶,因不见出奇,怕奶奶不稀罕,故此不敢。奶奶要不嫌弃,叫他用力服侍。”二人竟站起来,水良儿就替他脱衣服。袁氏道:“大白日里脱甚么衣裳?”马蚤儿就去褪他的裤子,他借那意儿就倒在床上。马蚤儿才替他脱光,水良儿忙取过一床夹被,迭了垫在屁股下,向苗秀道:“你好好服侍奶奶。”那苗秀还疑是梦,笑盈盈忙上去就弄。袁氏见古实还跪着呢,说道:“他两个每常也弄够了,你同焦氏弄弄去。”谷实虽不爱他,奉主母之命,不敢不遵,也就跳起身来。焦氏忙自己扯去裤子,【慢些,扯破了可惜。】谷实将他按在一张破椅子上,焦氏两足大跷,谷实将他腿夹在肋下,做一出懒汉推车的故事。【偶忆一笑谈。一偷儿入人室,正值夫妻行房。听得妇问道:“这叫个甚么名色?”夫答道:“这是懒汉推车。”少刻,其妻淫声浪语,哼哼叫笑。偷儿忍耐不住,急得满地乱走。其夫闻得,大骇,说道:“那是脚步响。”偷儿道:“是走路的。”其人诧道:“你如何在人屋里来走路?”偷儿道:“你在床上推得车,难道屋里走不得路。”】马蚤儿要奉承主母,爬上床,在苗秀背后,双手抱着他的屁股,加力狠推。水良儿也看上兴来了,向谷实笑道:“我也来帮帮你。”便在后面推起。好半日工夫方散去。
  且说那邹氏,那日在窗内坐着,袁氏下去时不曾看见他,他却瞥见袁氏带着焦氏出去,多时尚不见回来,也还不在心上。后来,但是易于仁不在家,袁氏便同焦氏出去,半日方回。不知何故。如此者多次,心疑道:“他从来不甚往下边去的,这些时不住往那里去,这有些古怪。”那一日,易于仁又有事他往,又见袁氏同焦氏忙忙的走了出去,邹氏便自己出去寻探。到了院门外边四处望望,房子又多不知在何处。想道:“管他的闲事作甚么。”正想要回来,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走来,邹氏问道:“你看见奶奶没有?”那丫头道:“我先见奶奶同婶婶焦氏到苗大叔家里去,这一会没看见。”那苗秀的房子在那里?在拐角尽头,是没人来往去处的。【此句下得好,不然他们做事,岂不无人见闻也。】邹氏悄悄走到房前,见门关着,隔门窗听听,响声大怪,又到窗外一张,谷实同袁氏在床上扛着两条腿,像他扯风箱一般,抽得那袁氏上哼下响。马蚤儿在后推着。苗秀同焦氏在一条凳子上干,水良儿在旁笑看着。那焦氏虽不敢大呼,那亲祖宗亲哥哥亲爹爹亲汉子,无般不叫出来。邹氏一见,连忙抽身走回房中,坐下想道:“这样的事,丫头无羞耻也还不该,奶奶一个正主,如何也做这等下贱的勾当?大白天同丫头老婆两个奴家在一处淫荡,也就到无脸面之极了。这事对老爹说既不好,不说又不好。倘事露,浑的带清的,坏的带好的,这还是小事。设或有意外之变,那时怎了?他们了到这样地位,人心丧尽,还有甚么夫妻主婢的情意?还是说的好,使老爹好用心防范他。”
  过了数日,易于仁到邹氏房中来,邹氏欲言又忍,吞吞吐吐的样子。易于仁甚是动疑,再三盘问。邹氏不得已,把所见的事相告,又再三叮嘱:“你千万不可声明,只放在心里,改日若是亲眼见了,把两个奴才驱逐出去,既不落丑名,又无祸患,一天的事都完了。你此时倘闹起来,既无凭据,何以为信?若说是我说的,岂不叫奶奶同我结下冤仇?就是奶奶娘家同他的亲戚知道,又无赃证,不但说你诬赖他,还怪你听小老婆的话呢。冤害嫡妻,闹到官,你我都有罪名。”那易于仁虽一窍不通,却还懂得人情,听了邹氏的话,也深以为有理,隐忍在心,俗语说,狗肚里着不得酥油。他虽然忍住,不曾发泄,见了袁氏、焦氏、马蚤儿、水良儿,就不像当日的面孔,一脸勃勃怒气。
  将过了两三日,那荣公约他去陪钟生。他那日多了一杯,到家在上房堂屋中,坐一张椅子上。酒涌上来,要吃茶。那焦氏不知机,也不看他的面色,还抢尖希宠,忙筛了一钟茶,扭扭捏捏送来。他一时触气,怒从心起,忍不得了,也不接茶,兜脸一掌,打了一个踉跄。焦氏手中茶钟掉在地下,跌得粉碎。他骂道:“你这淫妇,把一个精棒棒的汉子生生被你弄死,后来你又私偷着卜先生,先生去后时,没人爱你,你每日浪声号哭,我倒好意收你进来,有穿有吃。我也还有些情意到你,你受用得肥疯了,又做牵头,同没廉耻淫妇们养汉。”骂上气来,站起又是几拳,踢上几脚,打得那焦氏蹲在地下叫救命。易于仁怒气越发,一下推倒,将裤子一把扯下,露出那若彼濯濯也的牝物。脱下鞋来,拿鞋底把光屁股并阴门乱打。【打阴门,趣极。但此非受弄之所。辱翁曰:“此处是红棍舂杵之所,非鞋底打嘴巴之所用。”】焦氏杀猪也似的叫。
  此时众妾婢听见,都来到堂屋里,各怀鬼胎。那邹氏只暗暗跌脚叫苦,怕他说出自己。见他醉了,又不敢劝。那马蚤儿、水良儿只知会淫,却是两个蠢物,也不听主人公的话头,倚着他是有儿子的妾,上前来拉他,道:“是那里这样无风生有的话?我们成日间在一处,那里这么便宜的汉就到他养?难道男女的东西都生在额头上的么?走到那里就撞了一下不成?”易于仁怒气越发起来,丢了鞋,夹马蚤儿劈面一拳,打的跌了几跌,不曾跌倒,口鼻中鲜血直冒,两手捣着脸直跑。易于仁一手采过水良儿鬓发,撂倒在地下,拳脚齐下,脊背上打了几拳,阴门上踢了几脚,骂道:“你们通同作弊,一同偷汉,还敢来替他分辨!”袁氏先见易于仁骂的话头有因,贼人胆虚,未免自愧,不敢出来卫护。今见打得十分狼狈,未免心疼这三人,在房中走将出来,坐在椅子上说道:“哎呀,【哎呀二字用处多矣,此哎呀一声,如闻淫妇口角。】一个人活来五十多岁,重新撒起酒风来了。【何不自道,哎呀,一个人活了五十多岁,重新养起汉来了。】养汉那是赖得人的,你亲眼看见来么?肉烧了黄汤酒,这么个贼样,无缘无故把几个人打的恁样儿。”易于仁一跳八丈骂道:“无廉耻的淫妇,还来护卫他们甚么?亏你有脸弹子出来说话,吃鱼又嫌腥,养汉又抛清,就是你了,你没有同苗秀、谷实弄么?你还同焦氏那淫妇两个弄,马蚤儿、水良儿两个淫妇推,你当我不知道么?”袁氏见他说的对住了针眼,无辞可答。又是那愧,只大哭大骂道:“没良心的忘八,我同你夫妻三十多年,你听那个忘八淫妇调唆呢,赖我养汉?”易于仁骂道:“臭淫妇,你同奴才肉的不值了,反说我赖你。”就要扑上去打。邹氏见不是势头,抵死抱祝他此时的酒越发涌了出来,也受不住了。邹氏扶他到屋里袁氏床上睡下。他咬牙切齿骂道:“今日晚了,我不同你们讲,明日我把苗秀、谷实两个奴才腿子拧将起来拷问,看他招不招?等问明,我不碎剁万段了你这几个淫妇,不算手段。”邹氏替他脱了上衣,安抚他睡下,他气忿忿的怒吼了一会,就睡着了。
  时将三鼓,众人都歇息。袁氏同焦氏、马蚤儿、水良儿,在西间屋里悄悄的道:“这件事他怎得知得这等详细?明日果然拿他两个审问起来,设或招出,我六个人的命都难保。他那恶性子是说得出就做得出的。古人说,先下手者为强,舍了他一个,救了我们众人们罢。”马蚤儿道:“我们不敢主张,听恁奶奶的心里。”袁氏又想了一会,就算着未必便得死,从此便断绝了这条路,再没得适口的了,发个狠道:“罢,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但我们下手不得,你两悄悄的开门去叫苗秀、谷实来。”不多时来了,袁氏把易于仁的话向他说了,道:“这是如今不好了,除非是害了他,我们才得生路。你两个怎么说?”那苗秀、谷实是乡村中的贫汉,一点世事都不知的。【却会干事。】他晓得甚么叫做利害?听得明日要处治他,不知是如何的刑罚,遂道:“奶奶吩咐怎么的,我们就怎么的。”袁氏道:“我想来要勒死捣死,恐人看出形迹。我当日在家做女儿,听人说古语,说一个女儿谋死丈夫,耳朵里钉了一根钉子,再看不出。除非是他这个法儿才妙。【不意袁氏竟善于学古。大约他听人说古语,未必皆是谋杀丈夫之事,其话必多。而他独学了此一事来,然不足异也。如圣经贤传所云忠孝节义之事不少,人皆不学。其奸臣逆子凶恶之事,而人多效之。奸犹袁氏之听古也。】但我们下不得手,恐怕他跳起来,拿不住,那益发不好了,故此叫你两个来。”他二人道:“这值甚么,大呆子水牛还容容易易的宰呢,何况一个醉人。【以主公比大水牛,妙譬。然而易于仁也只算得水牛。】可有钉子寻根来。”袁氏道:“钉子倒没有,前日一根断火筋我搭在箕箩里,大约也用得。”寻了出来,递与苗秀。苗秀看看道:“好得很,比钉子还好,只怕他叫起来,人听见怎处?”向谷实道:“你先捂着嘴,等我好钉钉。奶奶同众人按住他的身子,不要给他动。”苗秀要了个棒槌掌着,遂一齐到了东屋。
  袁氏同三个婆娘将他按住,谷实忙捂着嘴。易于仁醉眠如小死,一毫也不知。苗秀将火筋放入耳中,一棒槌就钉将进去。易于仁连挣也不曾一挣,就完帐了。【刻薄一生,苦挣银钱,临死还挣些甚么?】袁氏恐他耳中流血,用棉花填入塞紧,一毫不露痕迹,悄悄打发二人出去。时已五鼓时分,故做惊慌之状,大哭道:“不好了,老爷说心疼,此时一觉就睡死了。”【好睡,世人有爱睡,俱当如此睡法。】众人忙起来看时,已冰冷铁硬。忙替他穿上衣服,拿门板停上,蒙了脸。那易勤易寿畜生一般的人,【禽犬非畜生而何?】也不知道哭。【此等孝子甚多,又不止此勤寿。】叫他去报丧,才去报丧。叫他在尸前守着,他就守着。【父故而遵母命,真是孝子。】荣公同钟生来时,钟生听得哭声内中哭而带惧者,袁氏四人。他们谋死了夫主,虽无人知,到底心中害怕,所以其声惧。其余的妾婢视主人如傅舍,无关痛痒,一味干嚎而已。只邹氏见丈夫之死,实由于他言而起,死得又甚可疑,要出头诘问,又没第二个帮手,又怕果是暴病睡死的,岂不结怨于袁氏?心下千思百虑,所以哭得甚哀。
  次日入殓,延请僧道念了几个经,到了尽七,埋于易老儿之侧。袁氏先还假哭了几场,自棺材出去之后,惟闻得嘻笑之声,毫无悲恸之意。只邹氏一个,还时常哭哭。袁氏嫌上边人多碍眼,把些妾婢都嫁的嫁了,卖的卖了。虽是他嫌碍眼,却积了许多德,单留焦氏、马蚤儿、水良儿并几个心腹丫头,意思要叫邹氏改嫁。邹氏道:“我虽不曾生儿,也养过女儿嫁了人家。我已四十多岁,活是易家人,死是易家鬼,我往那里去?一家都去尽了,我还去不着呢。”【暗指袁氏诸夫,妙。】到易于仁灵前痛哭半日。袁氏也不敢强他。过了些时,袁氏独处了许久,耐不得了。晚间悄悄叫进苗秀、谷实来,他同几个妇人滚做一床。
  一日,夜阑人静,邹氏一觉醒来,忽闻得上房笑声隐隐,起来向窗外一张,见上房窗子上灯光大亮,他轻轻开门,蹑足走到窗下张看,见男女六人都脱得精光。焦氏马爬在床上,屁股蹶高,袁氏仰卧在他背上,马蚤儿、水良儿每人抱着他一条腿,使牝户大张。苗秀同袁氏大弄,谷实在后用力推。他几人一面弄一面笑,所以声闻下室。邹氏心中怒恨至极,却不敢作声,忙走回来。他几人淫亵的事甚多,不堪出口。袁氏将银钱供着二人,华衣美食,大非昔比,也快活了有八九个月。【九者数之奇也,该他们晦气进官了。】且说荣公的一个会场门生姓智,是山西人,乃晋国智伯之裔。他单名一个功字,新点差南京代巡。他居官清正,真是铁面冰心,人都称他为龙图包老的后身。他知荣公寄寓土山,政事稍暇,减去衣从,只坐了轿,带着十数个人,下乡来谒见老师。村中人也并不知他是按院,刚到了村外,忽一阵旋风,夹沙扑面,在轿前旋转不散。智按院心中一动,喝道:“若系冤枉魂魄有灵,可领我衙役同往。”才说毕,那风便旋着前去。智按院吩咐两个衙役道:“你两个快随了这风去,看到何处止。看真实了来回话”。那两个衙役如飞般跑着,跟定那旋风去了。
  他到了荣公门上,阍人传了进去,请入相会。到厅上拜谒过,师生坐了,叙了些寒温,献过了茶,只见两个衙役上前跪禀道:“小的随了风去到一座坟前,一旋就散了。小的问明附近居人,说那坟是此处财主易家的,才葬了不到一年。”荣公问其缘故,智按院道:“门生才到村外,忽然一阵旋风,聚而不散。门生觉其有异,故差衙役随去。此事必有冤,故鬼魂到门生轿前来显示。”荣公不胜惊讶,道:“钟丽生真异人也。”智按院道:“老师闻此而惊诧,必有所闻也。钟丽生又是何人?乞明以见示。”荣公道:“内中隐微,我学生不知其详。”遂将钟生来看他,留宿。约易于仁相陪,掌灯后时散去。次早闻他五鼓暴卒,同钟生往吊。钟生回来说,数个哭声带惧,一个哭声甚哀之妇人。此人死必不明,叫学生记着,将来定有验处。“今日贤契遇旋风之异,彼有先知之明,岂非异人乎?”智按院忙问道:“此钟丽生何人也?今在何处?”荣公笑道:“此人贤契岂不闻其名?即向年请罢太监监军,被放归来之钟情也,丽生乃其字耳。”智按院道:“门生慕其芳名久矣。况他是前辈先生,明日定然去一拜访,以伸渴仰之私。”荣公笑道:“他做人孤介得很,从来不会当事的,闭门推玻贤契果要会他,除非带我一个名帖去,才可相会。”智按院道:“门生初进,始历仕途。虽有为民伸冤理枉之心,无奈才力不及何。即如易家这一段公案,当何以究之?祈老恩师赐教。”荣公道:“贤契少年英隽,何询及于我老朽?当年钟丽生在刑曹时,无冤不白,至今为人称仰。贤契但访之与他,定有所益。”智按院一恭道:“领命了。”荣公因他远来,留饭而别。
  智按院回衙,次日即往拜钟生。他的拜帖同荣公的名单一齐传入,钟生连忙出迎。一恭道:“不知老公祖大人降临,有失远迎,得罪了。”智按院笑吟吟一恭道:“岂敢惊动大驾,为罪耳。”让到厅上,揖罢坐下。智按院道:“弟在都门时,闻老先生大名,渴仰久矣,常以未得识荆为歉。昨见敝座师,谈及起来,故特深诚晋谒。”钟生道:“治弟草野放民,不敢干谒当道,所以老公祖大人驾临此地,也不敢趋叩。反辱先施,获罪多矣。”按院又一恭道:“岂敢?”茶罢,按院顾左右道:“回避。”众人都退了出去。他将椅子拉近前,与钟生促膝相对,说到:“昨天弟谒敝座师去,方到村外,忽起一阵旋风,盘旋不散。弟觉有异,命衙役随去。云系易姓之坟,葬未期年。敝座师道老先生向聆哭声,便觉有冤,有前知之哲。故此弟特来请教当作何审究?”钟生道:“弟向日不过一时臆度,偶尔中耳。治弟孤陋寡闻,何敢多喙?老公祖大人素有神明之称,此等事直饶为之。”按院道:“一应词讼,即疑难事,弟或可为断理。此阴魂事,现从何处究起?以何为证据?祈老先生明以教我,开我茅塞。不但弟感老先生厚爱,即冤死者冥冥之中亦荷大恩矣。”钟生道:“老公祖大人既谆谆下问,敢不献刍荛之见?前哭得极悲恸之妇人,必有连心之苦,不能出之于口,故隐痛于心。若得此人询之,必得其详。众妇必俱调来面诉,审其辞语,查其颜色。公堂之上自有鬼神,心虚者必现之于面。只细心详审,必有其情,较胜用刑多矣。管窥之见如此,老公祖大人自另有高明,非治弟之所能测矣。”智按院道:“承教了。”又问道:“向年同老先生为事回来的那位关年兄老先生,可知他近况何如?”钟生道:“老公祖大人与敝年兄相识么?”按院道:“他令先尊与先君同年,向年又同年在翰院。弟与关年伯关年兄相聚数载,情同如骨肉,今别将二十载矣。”钟生道:“关年兄贫寒素守,今住在天和州孝义乡,弟曾去看过一次。老公祖大人若按临其地,还当青目一二。”按院道:“这是自然。”说罢,遂别了出来。钟生随去答拜了。
  按院次早吩咐四名差役,到土山去,将易家得用的家人访拿两个来,不许惊扰地方。差役领命,去了土山,访问易家的邻佑道:“借问一声,易家得用的管家是那两个?”那数人问道:“你列位打那里来?问他怎么?”一个差人悄悄的道:“我们是上司衙门差了来的,叫他家的两个管事的去问话。”邻舍们近来见苗秀、谷实都穿上了绵绸直裰,腰中银钱不断,洋洋自得,俨然一副财主的身分。目中无人的样子,有些看不得。【世上此等看不得的人不可胜数。】又风闻得他伙伴中百气不忿的传说,说他二人私通主母的这些丑话,街坊众人无不痛恨,就指说他两个的姓名。
  差人到他门口,恰好二人坐在那里高谈。【借他二人口中,写尽暴发户人家子弟。】苗秀说道:“当日咸菜梗子,或几个咸豆,吃酒吃饭一般也罢了。间或得个鸡蛋尝尝,觉得馨香美味。近来这嘴还是我的,离了好菜就吃不下去。不但闻着鸡蛋一股鸡屎臭,连荤菜觉得没味,我想进城去买些好肴来嗒嗒。这乡村中不过鸡肉之类,吃得很厌烦,别无可吃之物了。”谷实道:“正是呢。当日穿着破衲头,赤脚穿草鞋,也不觉得。三五年做件粗布直裰穿上,自己觉得十分光彩。我如今这几件绸衣服鞋袜,略旧了些,穿着就觉不好意思见人,脸上怪扫扫的,我也要进城去买几个绸子来呢。明日备两匹驴子,我同你去。”苗秀笑道:“你好自己低架子。我们如今还骑驴,不怕人笑话么?叫佃户抬两乘轿来,我们去到了城中,在大酒馆里我请你。”谷实道:“早半日扰你,下半日我还席。”苗秀道:“我常听见人说,城里武定桥那里有个旧院,全是好婊子,我当东请你去玩玩。”谷实道:“那使不得。俗说的好,要叫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杀主时,何不作此思?】一时被上屋里知道了,就了不成。一恼了他,我们就要弄出当日的原身来了。嫖字趁早收拾起,还是吃的为高。”【这两句话可做戒嫖论。吃者,是吃下肚,补益我;嫖者,是泄了出去,补益他。二便孰使益?】二人正说得高兴,两个差人上前问道:“府上有一位姓苗的,一位姓谷的可在家?”他二人看了几眼,坐着不动,昂昂然道:“我二位就是,你有甚么话说?”差人腰间摸出铁绳套上,他两个怒道:“我又不犯法,你这是做甚么?你是那里来的?这样大胆可恶。”差役笑道:“你犯法不犯法我们不知道。奉按院老爷的命,差来请你二位去说,大胆得罪了。你到了衙门,等老爷替你陪罪。”他两人听得按院两个字,魂也不知那里去了。忙向街邻说道:“烦老爹到我们家里说一声,不知为甚事,按院老爷拿我们呢。”四个差人不由分说,带着飞走。【驴也锜不成,轿也没得坐。】二十来里,不到两个时辰,已拿到衙门。传梆进去,禀称拿到易家得用的两个家人苗秀、谷实。按院吩咐带进后堂来,差人带入。
  按院见这二人虽系乡农,却露一脸凶暴之气。又穿着绸衣,打扮得古里古怪的样子,就有几分动疑。【此所谓服之不裹身之灾也。】问道:“你两个就是易家的家人么?”二人答应道:“是呀,老爷。”【是江南乡下人声口。】又问道:“你主人是怎么死的?有人告你两个知道详细,可实说上来。”他二人听见这话,面色顿改,似的惊恐之意。苗秀望着谷实,谷实也望着苗秀,答应不出。按院喝道:“问你话,怎么不答应?”苗秀含含糊糊的答道:“小人们并不知道。”按院道:“胡说!你们既是他的家人,主人是怎样死的都推不知,就该打嘴。”谷实道:“那日小的主人在荣老爷家吃酒回来,醉了睡到五更,就没有了。小的们是下人,在外边住着,那知是怎样死的?”又问道:“如今你家上边还有些甚么人?”谷实答道:“一个奶奶姓袁,一个生过姑娘的邹姨娘,两个生相公的,一个马姨娘,还有一个水姨娘。还有一个主人族间的侄儿的媳妇,姓焦的焦大娘,就是他们几个守寡。还有几个丫头,别的姑娘姐姐都嫁了去。”按院道:“焦氏既是你主人的侄儿媳妇,怎么也守起寡来?”苗秀道:“他也算主人跟前的小了。”按院点头叹道:“此人家门如此,焉得不弄出事来?”吩咐且将二人寄监,即出签差人提袁氏、邹氏、马氏、水氏、焦氏五名听审。
  再说袁氏先听得家人上来说,按院差人将苗秀、谷实拿了去,心下大骇,不知是为甚事。忙叫家人跟去打听,回来报说,带进后堂,不知问些甚事,把两人收了监。又差人来拿奶奶姨娘同众姑娘了。袁氏魂不附体,忙着人飞星去烦亲家牛质寻情去说。牛质、牛耕听了这话,飞马到村中来问。正值差役在厅上来坐着提人。牛质先安抚了众人。众役都知他是尚书之弟,又是财主,自然做些情面。牛质进内去问详细,袁氏哭道:“并不知为甚么事。先拿了两个家人去,又来拿我们。亲家若不顾瞻我们,叫我们出乖露丑的,亲家的脸面也不好看。如今也说不得了,有情面说得下来的,情愿谢他一千两银子。”牛质叫预备酒饭款待差人,每人送十两的一个封儿,且缓停半日。留下牛耕陪着差役,他飞马回家去求族兄牛骍。
  牛骍听得有一千两谢仪,就亲去拜按院。智按院本不欲相会,因牛骍做过布政,在山西是旧公祖官,只得延入坐下。牛骍说起易于仁是他的亲家,不知何故,今提他家,要求情的意思。智按院道:“闻得令亲死得不明。”把前日冤魂显示的话说了。道:“不过提来一问质而已。”牛骍再三婉恳徇情,按院作色道:“老先生为朝廷大臣,见小民有冤者,还该除奸剔弊。令亲母袁氏同诸妇固当护,而令亲易于仁反不当护么?今提了来,若无他弊,仍安然回去。倘有别故,正令亲报冤雪恨之时。老先生亦当相助行之,为何有要护庇罪人?鄙性执法如山,宁获罪于老先生,决不敢遵拿,以负亡者。”牛被他抢白了一场,扫兴而归。
  按院大怒,复差役速前差,并立刻提众妇到案。若稍迟延,定行重处。差役飞奔而去。牛骍复了牛质的话,牛质又到土山说与袁氏,举家惊慌。又去求荣公,荣公推辞不管。后差又到,把前差都锁了。牛质知道事下不来了,也不敢多管。后来的差人见按院动怒,可肯拿性命换钱使?那还顾情面,闯将进去,问明白了签上人犯,锁起袁氏五人,哭哭啼啼,叫轿子如飞般抬到衙门。传禀了,按院即刻升堂。
  将先去的差人每人三十大板,一个个打得七死八活,拖了出去。然后叫上众妇,点了名,就叫袁氏。按院见他满脸惊惧之色,也还以妇女从未见官,故尔如此。遂问道:“你丈夫死得不明,端的是怎么样死的?可实说上来。”袁氏道:“日里在荣老爷家吃酒,一更天回来,好好的睡觉。到五更不醒,看时已经死了。不知是甚么急病?又不知酒里有甚么缘故?”按院笑道:“据你的意思说,是荣老爷毒害他的了?”按院虽问着话,眼中留神看那几个妇人。见那三个面色赤黄无主,惟有邹氏两眉如锁,悲容满面。想道:“此妇得非钟先生所云悲而伤之人耶?询彼自知其详。”命带过袁氏众妇远远站着,叫那邹氏上来到公座前,用好言抚谕,道:“本院看你满脸悲气之色,定然有伤心的事。你夫主之死,你虽未必知其详细。但他的冤魂前日到我的轿前来显示,必有奇冤,因此才提你们众人来审问。你可把你知道的前后始末之事,细细说上来我听,本院再为详夺。”
  这邹氏向因易于仁死得不明,已一肚子疑心说不出来。后来袁氏把众妾婢都遣去了,又叫他改嫁,又忍了一口气。见袁氏同焦氏、马蚤儿、水良儿做了一路,见苗秀、谷实竟公然大做起来,他并非耳闻,竟是眼见,越疑夫主死得故故。今见按院问他,又说夫主显魂的话,不胜悲恸,呜呜咽咽,连话都说不出来。按院也觉惨然,说道:“你不必悲恸。且把内中原委说明,待本院详查。”邹氏因无证据,不敢禀说袁氏众人的奸情的话。一面哭着,就将易于仁那日荣府吃酒回来,如何打骂焦氏,并踢打马氏、水氏,声言次日要处治苗秀、谷实。又如何同袁氏相闹,是他劝息了,扶他在床上睡下。看看睡着了,才各散去。次日五鼓时分,袁氏上边叫哭说夫主死了。此系前后实话,并无虚谬。至于如何身死,则不知道。说毕,不禁大恸。
  按院听了这番口词,心内了然。叫他下去,叫上袁氏来。按院将惊堂木一拍,大喝道:“你丈夫明明是你谋害,你可实供,免受刑罚。”袁氏道:“他各人暴病死了,与我何干?叫我从那里说起?”按院大怒,命拶起来,他抵死不肯承认。又命敲了三十,仍不肯招。吩咐放了,又叫上焦氏、水氏、马氏来,也每人一拶,都不肯招认,按院想了一想,命将众妇带了仪门外去,叫监中提出苗秀、谷实来。
  须臾带到,按院道:“你主人是如何死法?快快实说。”二人答道:“老爷天恩,小的实不知道。”按院怒道:“袁氏四人已供称明白,说你二人同谋下手害了主人性命,你还敢强赖?夹起来。”左右答应了一声,拣极短的夹棍套上,收将拢来。二人从来那里尝过这种辣味,叫苦连天。按院道:“还不实招,夹折你的狗腿,也不饶你。”吩咐着实敲。才敲夹了几下,有些受不得了。但他两个当日虽是凶顽下手害主,因贪爱着主母,又是主母的主意。二者怕主人次日追究,希图脱祸,就依着高兴做了。今日受这酷刑,又被按院一诈,说主母已供是他两人。他到底是乡民愚蠢,以为是真。内中也有神鬼使然,他心中想道:主母做的事,倒推在我两个身上,何不大家供出来?便叫道:“老爷天恩,小人情愿实招。”
  按院命松了夹棍,他两人遂将主人如何醉了睡着,如何半夜主母命马氏、水氏叫他二人上去,如何主母主谋,叫他二人用断火筋钉在耳朵眼内钉死的方说了。又道:“这是主母吩咐小的们做的,与小的们无干。”按院叫录了口供,又问道:“你家中人也多,单叫你去谋杀主人,你两个定有奸情,再招上来。”二人强说没有,又吩咐夹起来,二人抵死不招。
  按院叫带了袁氏众人上来。按院笑道:“袁氏,苗秀、谷实已招认明白,谋杀丈夫是你主谋,用火筋在耳中钉死的。你还有何辩?你只将如何通奸,如何起事,快快供招。”袁氏听说,面色如土,望着苗秀、谷实。他二人罔知所措,暗暗叫苦。袁氏还不肯招承。按院道:“你谋杀夫主,罪案已定。你就招出奸情,也无重罪科的了。本院不过要明始末缘由,以便定案具题耳。”又叫邹氏道:“你夫主之死,他们已竟招承。但他们的奸情,你再没有不知道的?备细说上来,此案就定了。”
  邹氏听得丈夫果是他们谋害,一面恸哭,一面将他们如何通奸,是他亲眼看见。是他告诉夫主,叫他小心,自己谨防,恐他们谋害。不想他吃酒回来发作,遂致丧命,哭诉了。又将夫主死后,他众人如何淫乱,也详细禀上。
  按院又问袁氏。他见事已败露,徒受刑罚,料不能免,都细细招了。又问他下手时如何,袁氏又供谷实捂嘴,苗秀钉耳,他四人压在身上也说了。录了口辞,叫他六人都画了招。邹氏又将易勤、易寿并非夫主之子也禀了。按院叫马蚤儿、水良儿上去问,二人也实招系主人当日叫借种的事上禀。按院笑道:“易于仁所为,已非人类,一死也不为过。但妻妾家奴非死他之人耳。”命将男女六人押去收监。邹氏在外边住着,听候发落。牛耕也在衙门前听见声,见邹氏出来,把他接到家中去了。【牛耕在察院门口接了香姑家去,今在按院门口接了邹氏家去,前后遥遥一对。】按院拟众人的罪,拟道:“袁氏因奸,主谋杀害夫主。苗秀、谷实不但烝淫主母,又同谋下手杀害家主,三人皆依律凌。马蚤儿、水良儿虽系同谋,未曾下手,减一等,律斩。焦氏虽未同谋,知情不首,奸因他起,致害多人,律绞。众犯俱供明白,易于仁免毁尸检验。”题请了上去,奉旨依议。袁氏、苗秀、谷实、马蚤儿、水良儿、焦氏剐的剐,杀的杀,绞的绞,俱正了典刑。按院叫邹氏去,吩咐易勤、易寿系家奴奸生之子,如何承得宗嗣?即行逐出。其易于仁家产,一半入官助饷,一半给付邹氏养老,着于本族择亲友承继夫后,发放回家。

  可笑易于仁半世贪淫,一生刻薄,把妻妾俱化为淫物,自己死于非命,妻妾恶仆死于国法。虽袁氏众人之罪,实起于易于仁倡淫之罪也。若非邹氏化淫为良,易于仁覆盆之冤,终莫能雪。邹氏得继嗣儿,享下半世之福,乃淫而能改之报也。看官须当着眼。易于仁借种生儿,何若继本宗之子为妙?愚人之愚,一至于此。贪淫刻薄,横死绝后。以天理论之,雅当然耳。至于袁氏等之死,果易于仁之冤魂能报之耶?盖冥冥之中神鬼为之,不肯容此等淫妇奸夫恶奴滥婢以污世界耳。按下不题。
  且说牛质这一年是他的五旬大寿,古人说得好: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他不但囊橐中有元宝家兄,且仕路上又有尚书家兄,真是势利双全的时候。这些亲戚朋友送锦屏的,送寿帐的,送八仙的,送三星的,猪羊鸭鹅,果酒面桃,纷纷而来,如蚁聚腥膻一般,真个是其门如市。他少不得治酒席,叫梨园,悬花结彩,谢友酬亲。热闹了十多日,才事毕了。
  那牛耕自从奇姐死后,他心中自想:天地间那里再去寻第二个妻名而夫实的女子来续弦?况且他弄妇人的事少,小子弄他的日多。他爱长则有王彦章,爱粗则有疙瘩头,尽可供后庭之乐。就是偶然高兴,这八个丫头的牝户,香的香、紧的紧、高的高、水的水,无所不备,足以盘桓,故此他也不复再娶。
  他父亲生辰,家中忙了多日。这晚无事,他同丫头们先阴阳交合了一回。然后教小子们同他以阳攻阳,弄得他前后饱足,方才睡下。别的小子丫头各寻对偶,也都狂荡了半夜。一来连日辛苦,二来这一番豪兴,都乏倦了,一齐酣睡。不想他们纵淫的时候,房中烛台点着通宵大蜡,高罩纱灯,点得如同白昼,照着行乐。一时困倦睡去,就不曾吹灭。也是天厌人恶,不知如何,遗火房中灼将起来。这些人睡得好不受用,及至烟呛醒时,睁眼一看,满屋火光飞舞,浓烟迷目。又加心慌,也不知门在何处,惟喊叫救命。阖家的人都是熬乏了的,正在好睡。有睡得醒些的,耳中听得必必剥剥的火声,一睁眼,窗外一片通红。急忙穿衣起来,走到房门外看时,原来是小主人房中回禄。【虽是急忙起来,已是好一会了。】忙四处跑着,高声喊叫众人。【又是好一会。】一面去报老主,赶着去抬水的、拿钩的。【又是好一会,众人因是七手八脚忙活,已许多工夫矣。】比及到了跟前要救火时,已烧了个七八。
  牛质眼见得贤郎乃孙皆成灰烬了,要往火中跳,众家人拉住了。正在劝时,这时是十一月下旬的天气,西北风大作。风吹火热,火趁风威,刮得火星四处乱舞,到处就灼。霎时一片通红,一片宅子中,前后左右,无处不是火。众人忙把牛质抬着跑了出去。
  苟氏自胡旦死后,又接着奇姐死了,他呕了许多血,一病几死。后虽好了些,成了一个痼疾,不时举发。他思念胡旦,但一伤心,便呕血不止,竟以此疾而故。牛质自苟氏死后,也不曾再聚。看女儿香姑的面上,将计氏立了正。此时计氏见火紧,顾命为上,一丝东西顾不得,单身逃了出来。牛骍并众亲友知他家被火,都率人来救。见火热猛烈,连大门也进不去。只见厅房楼屋已倒,剩了些大柱子,烧得通红,如竖着许多大风蜡一般。直烧到日午后,方才火熄。幸亏他家四面都是风火墙,只他一家被难,竟不曾祸延邻佑。第二日火冷了,牛质进去一看,真正可惜:把一座雕梁画栋繁华宅,化做乌焦巴弓破瓦窑。
  牛质既是心疼儿孙,又是心疼财帛,悲恸欲绝。香姑亲来,再三劝慰。牛质见他无归,接到家中去权祝牛质要拣见儿孙的骨殖殡葬,男妇大小烧在一处,知谁是谁?但是白骨都拣了出来,一处装殓了,埋葬在奇姐一穴。他们这些男妇,真算生同衾死并骨了。牛质的住宅虽成一片空地,他的佃房甚多,择了一所宽大的,腾了出来,搬了去祝带领着家人,在火烧的房基内四处刨挖,那烧毁的散碎金银,也还获得数千金。
  牛质无一日不悲恸,不到数月,就同儿孙一处往幽冥地府相聚去了。计氏将他棺殓,做斋开丧出殡,同苟氏并了骨。葬后总算家产,也还有万余金。见丈夫无后,知道红梅所生之子,虽有胡旦一半工夫,本系丈夫的骨血。遂请了牛骍同众族间并女儿香姑来家商议,要立他为嗣。这事众人都是知道,况这小子形容与牛质无二,也都无异言。计氏将这小子叫上来,改名牛承嗣,以继牛家宗祧。【辱翁曰:这结局是。】红梅也就母以子贵体面起来,阖家称为姨娘,相伴计氏守节。可笑牛质父子妻媳仆婢,正是:淫到不堪回首处,一齐交付与西风。
  一阵风助火,弄得如此结局。世上淫之一字,料人人所不能免,却不可淫到没道理的地位,自然就生出那极惨烈的祸来,可不慎欲?结过不题。
  再说那关爵自得了钟生所赠,家中尚有祖遗的薄田数十亩。惟有省俭度日,也还无求于人。他足不履户,手不释卷,倒也家门清静,人口平安。
  一日,阎良五十岁,关爵买了一分礼。贫淡家风,不过是鸡鱼鸭肉、寿桃、寿面而已。打发儿子媳妇去拜祝。到了丈人家内,拜了寿坐下。创氏不瞅,半日连茶也没有一钟。坐了一会,只见丫头小子如飞的跑进来,说道:“傅姑爷姑奶奶来送礼拜寿来了。”阎良、创氏慌忙出去迎着。阎良一手拉着女婿,创氏一把搀住女儿,同进房来,正面放了两张椅子,让他夫妻坐。那傅金见了关必显,待理里不理的拱了拱手。富姐看见姐姐,只假意让让坐。创氏忙道:“他们是老女婿女儿了,你二位是娇客,不消让得。”他夫妻也竟坐了。
  傅家的礼物抬了进来,绸缎履袜,食物菜品,摆了一堂屋。阎良、创氏满心欢喜,一面叫丫头仆妇收了。创氏连声叫茶,顷刻就是茶来。创氏叫先送到傅金、富姐面前,拿下了,才叫送与关必显、贵姐。那关必显正在少年,性气刚傲。茶也不接,忿了一口气,辞也不辞,徉徜走了出去。阎良、创氏只当不曾看见,也并不留不送。贵姐见丈夫去了,心中也想要回去。因是父亲整寿,只得耐祝见爹娘奉承妹夫妹子的样子,心中好恼,坐不住,就走到西屋里坐着。见爹娘那边摆果子茶,款待妹夫妹子,竟不请他一声,又是一口气咽在心里。
  这些下人见主人待姑爷如此,也就放肆起来。这个道:“今老爹一个整寿,你看傅姑奶奶家送的尺头鞋袜,并许多的吃食,才像个礼。关姑娘家那样的东西,亏他家拿得出来?关我还不稀罕呢。”又一个道:“傅姑娘的是有福的,怪不得老爹奶奶疼他。关姑娘赛呵呵的样子,不要说老爹奶奶,连我们也直不上眼。”这个一嘴,那个一舌,贵姐的肚子几乎气胀,又不好发作。
  少刻,有几个亲戚家的内眷来了,创氏走过来,向贵姐道:“今日你爹的好日子,众亲戚奶奶们来,像你妹子那样体面就罢了。你又没穿的戴的,怎么陪人?或者问你妹子借几件衣服首饰穿戴穿戴,或是你不出去,我叫人送两碗菜来,你就在这屋里坐坐罢。”贵姐一听了,由不得那胸头的气发将起来。一面哭着嚷道:“我不过穷罢了,我难道少个鼻子眼睛,就陪不得人?我家掉了锅底了,以娘家来讨饭吃的么?我家虽穷,公公也做过官,跷起脚来,比那有钱村牛头还高些。手掌看不见手背,妈也不要太认真了。我穷的难道只是穷,富的只是富么?我洗净了眼睛看着你。”创氏道:“哎呀,【如闻其声。】这扯淡的话打那里来。你家穷是谁带累你穷的么?你骂富呀富的,牵扯着你妹子做甚么?”贵姐道:“也罢,妈也你只认得有钱的女儿。我从今日去,我不得好日子过,誓不上爹娘的门。”创氏道:“哎呀,【先一个哎呀,是护卫小女儿。这一个哎呀,是责备大女儿。神情活跳。】今日是甚么日?你没得孝敬老子的,你哭哭啼啼来魇样他么?你来也罢,不来也罢,我也不借你公公的光来荣耀我家,料道也不求着你。【辱翁曰:少刻就要求了。】要去就请行。”贵姐道:“我不去,赖在你这里么?”赌气就往外走。
  阎良在外边听着,声也不啧,连下人也没有一个送他。那家中的狗也可笑的很,不知是嫌他穷,又不知因他不上门来眼生,跟着他汪汪乱叫。【谚云:人敬有时的,狗咬穿破衣。可见世上人之势利者,人与狗同。】贵姐到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向公婆丈夫细说。他母子皆有些气忿,口中牢骚不平。关爵道:“你们妇人小孩子见识浅薄,他当日之亲厚我者,并非道义,因见我做官故尔。今他见我官坏了,仍如贫士,他自然不能如前。虽然如此,我家也承过他的厚情,但念他当年的好处,把今日的坏处就待谅过去了。”【辱翁曰:真读书人。此即圣贤洁矩,知道忠恕之心。】那关必显夫妇自此总不上丈人家的门。
  且说那阎良见女婿女儿赌气竟然回去,他不伏气来请,既受了他的礼,又不好意思的,只得叫家人来请关爵。关必显道:“这样炎凉人家,父亲到他家做甚么去?”关爵道:“你少年不知事,大丈夫正要在这等处看得破才好。看了他们行径,不强如看戏文么?”【辱翁曰:此则是英雄豪杰之心胸眼界。】遂到了阎家来。
  只见那傅厚昂昂然先占了首位,见了关爵,只把手略举了举。还有几个亲朋都同关爵作了揖。彼此让坐。众人道:“太祖仪制,乡绅在间,非长亲父执,不许僭坐,自然是关老爷请坐首位。”阎良忙道:“虽然如此说,乡党莫如齿。况都是至亲,傅亲家年长些,应坐首席的。”关爵笑道:“客随主便,自然是亲翁。”傅厚也竟不推辞,公然竟坐。关爵又让众人道:“内中还有齿长的,我如何好僭?”众人决定不肯,关爵坐了二席,众人按次序坐。阎良只在傅厚面前周旋,关爵同众人跟前,他淡淡推让而已。席散后,关爵含笑归家。此后两亲家竟如陌路,正是:天伦骨肉贫犹淡,何况婚姻两姓亲。
  那傅厚一步时运好,历年来田上大收,家中又放些帐目,积累得将有万金之富。他一个小人,自不能知富而无骄。但那些无耻的匪类见了他,明知这种看财奴任你怎么样奉承他,他还舍得拿出个纸钱来给人的么?不知是甚缘故,世人见了有钱的,他自己亲像出了雄的屪子一般,不觉就软了。又像个大乌龟把头缩了进去,只剩两个肩头,那一种胁肩谄笑搓卵抱的样子,真看不得。所以把那有几文臭钱的人,敬奉得不知如何尊贵。那傅厚父子就以为是,天下第一个贵的是皇帝,第一个富的就是他了。真是人骂的王胖子的鸡巴,把他看得那多粗多大。
  他乡中有一个土棍姓吴,因他生性惫懒,人都顺口叫他做吴赖,他也该傅家的几两银子。他原只借了十两,五分行息。不到二年,便二十利钱。分文俱无,便换二十两的文书一张。不消十年,滚到一百余两。但问他要时,便道:“十多年我还欠你一文来么?利钱年年清你的,你尽着催甚么?”傅厚却一文不曾见,只不过换借约而已。傅厚依之不得了,叫家人去村着要。
  那吴赖气恨恨的揪着那家人到他家来,恰好遇傅金在厅上。吴赖道:“我该你家几两银子,有了自然还你,你叫家人村我怎么?”傅金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该我的,怎么不村?你既怕村,还了我就罢了。难道我是汉子,你不是汉子么?”吴赖道:“我一个鸡巴割三截,拿那一截比你,我就安心不还钱,不怕你这财主扛了我去求雨。你拿你财主的势儿吓唬我,不要说我脚鸡眼不待见你,我连鸡巴还不朝你溺尿呢。”那傅金是到处人奉承惯了的,谁取挺撞他?见吴赖说了几句这无赖的话,那里还容得?就破口大骂道:“肏娘眼的奴才,你敢在我跟前放肆,把你祖奶奶送给叫驴肏。”吴赖道:“人之父母,己之父母。你恃著有几个浪钱,你伤我的祖父。你骂我就同骂你的祖宗父母一样,都着你,都着你。”傅金越怒,喝叫那家人打。
  那吴赖素常会几着三脚猫的把式,也就支手舞脚的起来。那家人敌他不祝傅金大怒,四处望了几望,大厅傍边竖着一根大门栓。他双手举起来,劈头就打。那吴赖正同他家人相持,见那门栓下来,把头一侧,不想一下正着耳门。一交跌倒,动也不曾一动,就绝了命。
  家人忙去报与傅厚,他听了,魂魄皆无。飞跑了来,见那傅金也吓得面无人色。傅厚恐尸亲来难为儿子,叫他夫妻都躲到隔壁丈人家去。傅厚将相熟的亲友请了许多来作卫护,然后去报与尸亲人家知道。
  那吴赖的父母、哥嫂、兄弟、老婆、儿子、媳妇、女儿哭哭啼啼,拿棒槌的、拿短棍的、拿拨火棍的,妇女们拿着马刷的,就来了一大阵。喊进门来,见他家人多,不敢打人,只将厅上桌椅隔扇打得粉碎。还想打到内里去,他那内门关得铁桶一般。众人打得性瘫了,傅家亲友出来做拦停。再三再四的讲私和,不必到官,将旧次的文书还他,还与他一百银子。讲来讲去,说到五百外加五十两,将尸首他各人抬回,自己发送。
  吴家是个穷户,倒也肯了。那总甲、里正有同傅厚对不着的,竟先去报了官。这知州姓喜名惠,听得是财主儿子打死人命。因他老子是监生,不好拘拿。差了四名衙役,立刻拿凶犯,提尸亲到案,随命吏目带仵作人役相验尸伤。
  到了傅家,傅厚都有厚赠,治酒饭款待。一面烦亲友寻门路,向知州求情。许送三千金为寿,恳求免究,尸亲底下讲和。喜知州先执意不依,定要凶身。后来才松口,要银一万,方完此案,不然定拿凶身抵偿。
  傅厚着了急,只这一个独子,如何舍得?如到五千还不依,讲到了六千上仍不准。傅厚的家俬连房屋地土不足万金。这六千两,连尸亲五百五十,并杂项使用,七千出头,也就算罄家所有了。再要添,加何还来得?真急的要死。把个阎良、创氏也急的恨不得抹脖子上吊,团团乱转。
  那几个差人因提凶犯不到,每日打了屁股,到他家来高坐痛吃。虽然大块的银子送了他,嘴里没话说,但终非了局。况一个死尸放在家中,着实厌气。正在为难,恰好智按院按临和州。知州因接台忙乱,这事且暂搁起。
  虽得耳边略静,若按院去了,又将奈何?此时傅厚也就几乎要急死了。傅金躲在阎家,总不敢露头。
  且说那智按院公事稍暇,就到孝义乡来拜关爵。把这村中人的屁都惊出来,互相传说按院都来拜关老爷来。家家关门闭户,鸡犬无踪。按院到了关家,迎入逊坐。他二人是世交,也无大套话,只说了些久别渴慕的真情,问问所处的近况,并将前日闻得钟生说知他家寒。因屏退左右从人,说道:“地方上或有无碍的事,老年兄可寻一两件来,弟当尽情,稍助老年兄薪水之需。”关爵再三致谢。关爵因他远来,说道:“老年兄远来赐顾,弟备一餐便饭。但乡村中之物不堪,不敢相待,奈何?”智按院道:“兄与弟两辈世交,何尚作此客话耶?一盂脱粟饭,蔬食菜羹,弟可敢不饱?”关爵也不过是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一子焉,关必显出来拜见了。按院问习何业,关爵道:“小人不才,去岁幸得游庠了。”按院甚喜。从人饭毕,然后别去。
  傅厚见按院来拜关爵,忙来寻阎良。到了房中坐下,道:“关亲家既同按台相厚,小儿就可得命了。但他向日来家,弟丝毫不曾尽情,待他乔梓太薄,今日不好去奉求。恳亲家将前后事细说,我情愿将许州尊的六千金送他。只求免提小儿,完结此案,就是造化了。”阎良道:“亲家你待他薄,我待他也没那些厚呢,我也有些没面见他了。”因抱怨创氏道:“他当日回来时,我说或是请请他,替他接接风,或送个下程。人说的,冷灶里着一把,热灶里着一把。那时依了我的话,到今日也好求人,你执定不肯。到这时候,闲时候不烧香,忙时抱佛脚,有甚么脸面去求?”创氏道:“啐!你一个男子汉,不拿定主意行,谁叫你来问我的?此时倒来抱怨我。”阎良道:“你可记得那年五十岁,你望着大姐,把话都说绝了。至今几年,女儿女婿都不上门。古人说:凡事留一线,以后好相见。被你说得尽情尽意。你当日说借不着他公公的光,求不着他家。过头的饭儿好吃,过头的话儿少说。你把话都说绝了,叫我如今去见他,只好拿裤子蒙着脸儿去。”【炎凉者尚知如此,何臭氏之不堪特甚也?】那创氏大闹起来,道:“老杀才,臭忘八,不说你没能干,倒尽着抱怨我。如今的年程,早起不做官,晚上不唱喏。他倒了运,自然就不理他。他又有了时运,自然又该敬他。这是普天下人情之常,你难道就不曾听说:白马红缨彩色新,不是亲者强来亲。
  一朝马死黄金尽,亲人如同陌路人。
  今日他又有了势,再去陪个小心奉承他何防?况是为女婿的事,怕甚么羞?丢了你甚么脸面?你是个甚么大东大西,怕拆了你的架子么?若恼了我,我把裤带子一松,拿顶绿帽子套在你头上,那才真没脸面呢。”富姐拉着创氏,劝道:“妈且不要吵闹,商议女婿的事要紧。二位爹请去同关家爹讲,我到里边去求亲家娘同姐姐。”阎良想了一会,说道:“讲不得我舍着老脸弹子同亲家去走一回。据我的意思,俗说:不见棺材不下泪,竟把银子抬到他家。他一个穷官,见了这些白晃晃的东西,就不看亲戚面上,肯看家兄的面上也不可知。【真是老于世务者。】况且栽住了他,他便推辞不得。”傅厚道:“有理,有理。”忙回去拿出预备送知州的那六千金来,装了六个酒坛,叫家人抬着,同到关家来。
  关爵闻知,见他数年不上门,今日突如其来,也疑了几分。是见按君来拜,动了他们势利的念头,只得出来接着。到厅上,让了富姐进去。那阎良同傅厚假做一脸的笑,深深一揖就跪下,慌得关爵忙还礼,道:“二位亲家,这是为何?”二人道:“有事奉求亲家,敢不跪恳?”关爵道:“岂有此理。我们儿女至亲,何须如此?有话请坐下见教。弟力量可行的无不效劳。”再三让着,才起来坐下。二人同声说道:“自从亲家回府,弟他因穷忙,总不曾丝毫尽情,着实抱愧。”关爵道:“我辈至戚,何必作此客话?”阎良接着道:“傅家女婿因人命一事,州太爷不知听了甚么人的谎言,说傅亲家是个大财主,定要一万两,才肯完事。已出到六千金,他还不依。傅亲家的家俬,亲家所知,【是同乡紧邻的话。】通共不及一万。如今连尸亲杂项所费已七千有余,所剩者不过是些房地,难道不留些度日?今破着一些给他,也不能足数。因亲家老爷同按台相厚,特来奉求转央一个情。倘事完了,六千两不拘送按台也可,亲家老爷留下也可,只求完事。尸亲底下傅亲家自去打点。”指着坛子道:“这是银子,先送到府上。”关爵着:“按台今早远来赐顾,承他厚情,已过分了。弟一个革职的穷官,那里有这样的体面?【语中暗带敲打,妙。】况且才相会,怎么就好求情?倘说不下来,误了二位亲家的事,还是另寻的当门路为妙。”阎良、傅厚见他推辞,又忙跪下道:“若说的当,那里还有过于亲家老爷的。若念旧事,就不得结局了。”傅厚落泪道:“小儿若不得命,弟并无他男,也就不能活了。”关爵跪下扶起,道:“再做商议。”
  正说着,里面一个仆妇来说道:“奶奶请老爷呢。”关爵别了他两人进来。关奶奶道:“傅姑娘再三求我转对你说,替他女婿说说罢,你的主意怎么样?”关爵道:“方才二位亲家说了这一会,我不好去说的呢。”富姐跪下哭道:“亲家爹要不救你女婿,你忍心看着他死么?”关爵叫媳妇拉着他,说道:“姑娘,你请起来商量。”富姐道:“没有甚么商量的,亲家爹要不肯说,我也不敢起来。”关奶奶道:“也罢,你看他们急的恁个样子,你替他说说,看按院依不依,再做计较罢了。”关爵踌躇了一会,道:“也罢,我明日去说了看。你请起来。”那富姐叩了个头,才起来了。
  关爵出去,富姐也跟了出来,向阎良、傅厚道:“二位爹,关亲家爹依了,许明日替我们说去呢。”二人笑吟吟忙下来作揖道谢,辞了要回去。关爵道:“亲家把这银子还抬了去。事体还不知如何,等妥当了再来龋”傅厚道:“老亲家的金面去说,再没个不完的事情,何必又抬去?只管请收下。”二人就走了出去,富姐也同着去了。关爵送到门外回来,叫家人把坛子抬到上房,连坛放着。
  次日,进城回拜按院,按院留住酒饭。闲话中间,关爵见左右无杂人,说起傅厚是他四门亲家,伊子过失伤人,尸亲都说明白了,已肯和息。州尊误听人言,说舍亲是财主,定要伊子到官。昨日承老年兄光降寒庐,舍亲托弟转求。不敢瞒老年兄说,许弟有厚赠,祈鼎言免究。不但舍亲父子感恩,弟亦叨受多矣。”按院道:“这些须小事,明日自当报命。”关爵袖中取出个帖儿递过,按院接过一看,舍亲傅金求青目几个字,递与家人接了。关爵吃毕酒饭,辞了回家。傅厚、阎良走来讨信,关爵把按院的话相告。他二人喜不自胜,作了十数个揖,谢而又谢,方去了。关爵见事情已妥,把银子取出。生平来未见这许多,也自欢喜,收入箱中。
  次日,按院传了推官进来,说道:“傅金过失杀伤人命一案,尸亲并无异辞。喜知州无故刁难,显得情弊。可传谕他,叫他将此案速速完结。”推官出来,向着知州说了。
  喜知州丢了一主大财还是小事,听见按院知道索贿,惊得魂不附体。忙差人去传前差,傅金免提。又差人忙传吴家尸亲,作速领尸埋葬。【一连几个差人,写出知州惊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又差人去命傅厚给尸亲烧埋银两,即刻将案卷注销。禀了按台,按院差人去复关爵。关爵送了他个折酒饭的封儿去了,又亲到城中察院去谢。傅厚父子二人同阎良到关家来叩谢,富姐也来拜谢关爵夫妇姐夫姐姐。傅厚把尸亲的银子也给清了,尸首吴家抬回。一天大事已完,感激关亲家不荆那知州打听按台何以得知这事,访问得傅厚系关翰林的亲家,关翰林是按台的年弟兄。犹恐怕关爵怀恨,忙亲到乡中拜见,陪了许多不是,又送了一分厚礼,尚求在按台前唏嘘。
  那阎良、富厚见州官如此奉承陪罪,越发敬这亲戚如神明一般。阎良备了戏酒,一来算接风,【宦实回家数载,童自大始接风,是吝啬。关爵回家数载,阎良始接风,是势利。前后如一,而各是各人心肠,妙极。辱翁曰:俗说,有心拜年节,清明也不迟。】二人奉谢,亲自在来请关爵夫妇同女儿女婿。关爵道:“你我至亲,何必拘此?决不敢奉扰。”阎良道:“一杯薄酒,原不是敬亲家老爷的,不过尽我的穷心。戏都叫了来,老亲家若不肯光降,我难道自己家里吃不成?乡中亲友们看着我连亲家都请不去,我就羞死了,还出得府中的门么?”关爵见他如此说,便道:“亲家既费了事,我就领情便是。”他方才笑了。
  见关必显在傍,说道:“姑爷也请到我家坐坐。”关必显道:“家父去领就是一样。小婿是甚么人,怎敢去扰岳父?不怕岳母见怪么?”阎良红着脸陪笑道:“你还记你丈母娘的馊话么?那是吃屎的人,你别同他一般见识。你要恼他,我老丈人也替他陪罪。”关爵向儿子道:“长者命,少者不敢辞。岳父叫你,去就是了,多讲甚么?”对阎良道:“少刻弟带小儿一同到府。”阎良向关必显道:“今日一个客也没有,专请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姑爷姑奶奶,约傅家夫妻你姨夫小姨奉陪,烦姑爷你进去请声太太同姑奶奶。”关必显去了一会出来,道:“家母就去。女儿身上有病,去不得。”阎良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既这样说,我叫你丈母亲自来请。”辞了回去,向创氏道:“亲家夫妻二位同女婿请了都来,惟有我家这位姑奶奶不肯,说是有病,大约还是记着你当日的话。我说了等你去请。”创氏道:“你不济,等我去。如今时世论甚么娘母女儿的?他要记恨不来,我就下他一跪,陪个礼,还怕他不肯么?”阎良笑道:“我自己觉得我算炎凉得很了,谁知你比我还狠几分。你有那样狠嘴,也才配得这副老花脸。”富姐道:“我同妈妈去请他。”
  创氏、富姐到了关家,逯氏让了坐下。创氏向贵姐道:“亲家太太倒肯去了,你是自家女儿,倒重新做起客来推辞。”贵姐道:“自己爹娘,有甚么推辞的?一来我身不好,二来恐怕玷辱了爷娘,我所以不敢去。”创氏笑嘻嘻的道:“罢么,我的姑奶奶,你还记着我的馊话么?我是待死的人,你同我一般见识做甚么?你若恼我,就如同恼那狗的一样。我正在这里要借你府上的光,怎讲玷辱的话。你要不去,我就跪着了,看你可过得意?”富姐笑道:“姐姐,妈这么说,你再不去,也不好意思的。我跪着罢。”才要跪,贵姐忙拉了起来。关奶奶道:“亲家奶奶同姑娘这样说,你还推甚么?就同我去。”贵姐见婆婆允了,又见娘同妹子的样子又可笑又可怜,答道:“奶奶吩咐,我怎敢不去?”创氏道:“席都齐备了,请亲家太太就同去罢。”关奶奶见贵姐穿着家常的旧布衣裙,说道:“我有年纪的人罢了,你少年人,还换件衣服去呢。”贵姐道:“就是这样好,不换罢。”【辱翁曰:不换衣。好。】关奶奶也不强他。
  他两家一墙之隔,出了关家的门,就是阎家的门。也不用轿子,就同走了过去。阎良又亲自来邀,关爵父子也就同他到他家来。傅厚爷儿两个迎到大门外,深恭大喏,让到厅上。
  关爵看时,厅西边帘子隔了一间。常客坐外面,两间待官客。正中放了一席让关爵关,傅厚同阎良下陪。关爵道:“那里有这个坐法?傅亲家年长。”傅厚道:“岂敢。今日特为亲家而设,弟是叨陪的,亲家自然是这样坐。”让之再三,关爵要傅厚同他并坐,傅厚决定不肯。阎良道:“今日是弟特请亲家老爷,傅亲家决不肯僭,倒求亲家老爷依实些罢。”关爵只得坐了。关必显、傅金横头安了一席。唱戏饮酒,不必烦说。
  女眷们在内坐席,那创氏好不肉麻,敬这样,奉那样。一会道:“亲家太太,不堪的东西,你请用些。”一会道:“姑奶奶,你只怕饿了,将就吃些儿,也尽尽我们的穷心。”又说道:“我这大姑奶奶此时也不错,后来有个大造化。小小的年纪就稳重,不像人家轻狂,你看他打扮得模样实实的。”贵姐道:“我家贫寒,没有得好穿戴。裙布荆钗,原是我们穷人的打扮。”创氏笑着连声道:“哎,大姑奶奶你玷我么?我说的是实话,你当我讥诮你么?我要有这个心,就嚼舌根死了我,我说的是真心话。”奉承得婆媳两个真说不出的样式。
  那傅奶奶同富姐没话说强说,不笑强笑,做出那些假亲热来趋奉。当日贬浅贵姐那几个婢妇,这个拿过酒壶来,道:“姑奶奶的酒恐怕寒了,我换换。”那个捧钟茶来,道:“姑奶奶,请用一杯茶。”叫得那姑奶奶震心。席散了,进去更衣,众人没一个不簇拥着贵姐。要匀面,这个忙去捧镜子,那个就去拿粉盒。要洗手,这个赶忙去掇水,那个慌去拿手巾,十分小心殷勤,都不足为异。连当日望着他叫的那几条狗,如今见人奉承他,他跟着前后摇着尾巴乱跳,也似乎来奉承之意。【前后皆夹叙着狗,不过谓炎凉世态中人,皆狗而已矣。】外面吹打上席,众堂客也都出来上坐。外边阎良,内里创氏,无非一味奉承而已。【此一段,看者谓作者将阎良、创氏描写太过,人之无耻或不至是。余有一相识白姓者,其亲侄皆系宦而富,彼称之曰姑太爷。更有一至亲,不必着其姓,彼之二女妻堂兄二人,称其弟曰姑爷姑奶奶,婿之兄弟皆曰姑爷姑奶奶,婿之侄曰相公。其兄家寒,称曰女婿女儿,婿之兄弟咸曰相公。此等小人,与阎良、创氏又何异哉?】傅厚两口子也帮着打撮棒鼓趋奉。到三鼓席散时,傅厚夫妻在席上就面请了关爵父子夫妻。关爵再三辞谢,他更再四敦请,关爵只得允诺。
  次日,又扰一傅家一日戏酒。此后,阎良、傅厚同关家亲厚无比,没三日不接女儿女婿,无十日不请亲家夫妇。关爵因见世事不妙,也不叫儿子求名,置了些肥田美产,温饱以终天年,这便是他的结局智。
  按院临行,又来辞关爵。关爵因受了知州之托,向他道:“州尊在地方上虽然要几个钱,也还是他分中当得的,从不酷虐害民,求老年兄垂青一二。”按院首肯。次早,关爵又进城拜送。按院起行之日,知州送到交界。按院道:“前日关年兄力荐该州在地方上颇得民心,此后更加清慎勤,本院自有公道。不须远送,回去罢。”喜知州满心欢喜,辞了回衙,又到乡中来拜谢关爵推扬之德。逢时遇节,厚礼相送,不必多说。
  日月如流,又是崇祯十七年新岁。岁次甲申,钟生闻得流寇渐逼京师,终日眉头不展,饮食俱废。每谈及此,即长吁堕泪。钱贵见他如此,劝道:“古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这些当道大老,受朝廷莫大之恩,将国事尽皆置之膜外。何况君林下小臣,做此杞人之忧何益?”钟生正色道:“贤妻是何言也?我虽蒙圣恩放逐归来,我当日也曾食禄数载。食人之食者,当忧人之忧。岂可以今日不曾做官,把朝廷之事就不经心乎?”【君子则谓之忠,小人必笑其愚。】钱贵见他说得大义凛然,不胜叹息。
  又过了些时,闻知李闯三月十九日攻破都城,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已殉社稷。他打听这信真了,白冠向北拜祭,大哭了一场,要寻自荆被人知觉了,合家啼哭劝止。他只是哭泣,坚执不听。钟自新同着钟文、钟武日夜守着他,寸步不离。钱贵暗暗着人对梅生说了,请他来劝解。梅生来了,劝道:“合城多少乡宦,未闻以身殉国者,兄何必乃尔?”钟生道:“士各有志。古云:主辱臣死。况主已死了,为臣子者与闯贼誓不俱生。恨我书生力绵,不能杀贼,故欲一死以报君恩耳,尚忍臣贼乎?梅生道:“故君虽崩,自有嗣君继立。尚还仰望歼贼复仇,以雪斯恨,今日徒死奚益?况我们这南京地方,还是明朝地土,并不曾为贼所有,何得就是贼之臣子?何必预先就死?若此地果为贼所有,弟虽未仕,亦叨一第,亦当蹈东海而死矣,肯臣贼乎?今日尚早,死非其时,不必着急。”钟生听他这话,寻思亦似有理。答道:“兄言亦是,弟姑俟之。”【钟生之后不死者,非一旦变节。他今之欲死,特不肯臣贼耳。后闯王已死,又何必死?所谓可以死可以无死是也。】次日,宦萼、贾文物、童自大、邬合、鲍信、鲍复之闻得了,都来劝解一番。钟生自此以后,总足不履户,惟兀坐小斋,终日书空咄咄。虽于妻妾之前,从不曾见他有一点喜笑之容,如此者将及一载。
  一日,宦萼到钟生家中来,坐下说道:“老父闻得长兄自从知先帝升遐之信,与贼誓不俱生,终日赞叹。方才得一邸报,知李自成已被天诛,特命弟送来与长兄一看,稍快心胸。”钟生接过看了,以手加额,道:“先帝有灵,先帝有灵。”复恨道:“恨不能以此贼剖心沥血,肆诸市朝,以祭先帝在天之灵之快耳。”
  你道这瞎贼是怎么死的?他自得了北京,亲自领兵去攻山海关。到了石河,被大清兵马杀得大败亏输,亡魂丧胆,跑回北京。也不想做皇帝了,收拾了些子女玉帛,领着贼众,星夜直奔襄阳。他此时贼兵尚有十数万,分为四十八部,在武昌住了五十日。改江夏县为瑞符县,设立伪官,敛各处铜炭,拘匠役铸永昌钱。李自成一日聚众将道:“湖广四战之地,不可久居,须先夺南京,以为根本。尔等心下何如?”众人公议了一会,主意皆同。遂谋夺船,先取宣、歙二处。他复道:“西北既不能定,东南岂可再失?今当星夜速往。”择斯将行之日,阴霾四塞,暴风烈雨,旗枪皆折。他于四月二十二日改路,由金牛保安走延宁蒲圻,沿路恣意杀掳。到通城,命四十八部先发。
  通城有一座九官山,又名罗公山,山上有一所北极元天上帝的庙宇。那日,山下左近百姓闻得流贼到来,聚众赛会,大家设誓共保乡里。李自成带了二十名骑兵,他要到山下去看看。到了山下,命众人不许跟随,他单骑登山下庙,见帝像拜谒,若被神击,伏不能起。众村人疑是劫盗,取锹锄棍棒一齐下手,打得头颅粉碎,骨肉如泥。见他腰下有一颗金印,内有非常衣服,大惊大骇,皆从山后逃出。那二十骑见他久不下来,上去看时,只见一堆白骨。看看又是一所空庙,惊疑为神所杀,也就各逃散了。瞎贼凶恶一生,这就是他的结果了。有一首打油道:百岁人生草上霜,无端妄觊作君王。
  龙袍暂褂虽尊贵,山庙生捐亦惨伤。
  四水逆流河涌涨,魂灵悲切日无光。
  早知黄屋诚非据,何似林泉乐趣长。
  此时弘光已即位在南京,以凤阳总督马士英先升礼部尚书,即命入阁办理。马士英又特荐阮大铖,奉旨起阮大铖为江防兵部尚书。众人皆仰望太平,不想他君臣如醉生梦死一般,不知所作所为是些甚事。只有一个史兵部、一个乐府尹两位好官。那史兵部虽也入了阁,又督兵往扬州驻镇去了。乐府尹虽也陛了吏部尚书,只是一齐人传之,众楚人咻之,他也没法。
  那一位弘光皇帝自从登极,一丝朝政皆不理,悉委大学士马士英批发。他在宫中做他的正务,终日服春药。养大龟,弄得那厥物粗长,如一条驴肾相似,渔猎少童幼女。间或一夜高兴,或两三个弄死了,拉出宫来。后来见妇女都禁受不得,还日逐服春药,阳物胀得难受,放在草驴牝中,同驴交媾。【千古以来之帝王,以驴为媾者,只他独异。】犹令乞儿们都派交大虾蟆,取蟾酥配春药,上插黄旗,大书“上用”二字,你道可笑不可笑?更有妙处,除夕之夜,弘光临御兴宁宫。百官进朝辞岁,见他两眉如锁,低首沉吟,像有万千心事不能解释的一般,都以为他是忧虑国家的大事。这些模样宰相,伴食中书,家而忘国,私而忘公的臣宰,倒都有些内愧。朝廷有如此隐忧,我辈食禄者,反毫不以国事为意,也太觉无良。只得上前伏俯奏道:“闯逆万恶,致先帝崩遐,危我社稷。此皆臣子不共戴天之仇,终当尽力扑灭,以雪天人之恨。今日除夕,陛下且稍宽圣心。”弘光也不答应,只听得他口中叹息道:“这怎么处?如何过得?”有司礼监太监韩赞周上前奏道:“虽然国事日蹙,如今天下尚有东南半壁,事犹可为。明岁敕文武诸臣,各尽心力,以抒国患,皇爷且请开怀。”弘光听得有些厌烦了,忽大声道:“你众臣不能上体朕心,惟以这些琐事为言。我所忧者大,又是目前紧急要务。”说了,连声嗟叹。
  众臣不知他虑的甚么大事,听见责备,俱免冠谢罪,道:“臣等鄙猥小见,蠡测管窥,不识圣意若何,万乞示知。”弘光长叹了数声,道:“目下新年,戏班中竟没有一个好女旦,以供娱乐。所以朕心如焚,寝食不安,那里为那些国家的小事?”众臣见他降下这样的纶音,竟无言可对。韩赞周俯伏泣道:“以为今日令节,皇爷或上念先帝,或追思皇考,岂意作此想耶?”弘光满面怒容,方要发作,只见首铺马士英出班奏道:“臣一介庸材,蒙皇上天恩,待罪首揆。谅此等事,臣不能尽力以开圣怀,何颜居百僚之上?臣星夜访求,必得一色艺双绝者,以娱圣意。”弘光转怒为喜,道:“足见先生忠君之心,燮理之才。但朕望此不啻饥渴,当速求之,朕自当有以报卿。”
  话犹未了,左班中又有一个大臣,红袍玉带,象简乌纱,履声橐橐,上前跪奏道:“臣在先帝时,被东林诸贼臣诬陷,放弃者十有余载。今荷蒙圣眷,得掌本兵。夙兴夜寐,正无可上报天恩之万一。况既逢尧舜之主,安敢不效皋夔稷以辅之?臣今当佐辅臣,选择精通音律美女上献,稍尽臣报主之忠忱一二。”弘光天颜大悦,说道:“朕素知卿才兼文武,歌词一道,甲于元人之上。若得卿尽心为朕谋得佳人,富贵当与君共之。”众臣看时,原来是阮大铖,无不匿笑。
  又只见班部中两个官儿出来跪下,一个是马士英的表弟,名唤冯寅,现任都察院佥都御史。一个是阮大铖的妻弟毛羽健,现任工部左侍郎。冯寅奏道:“辅臣与阮尚书虽各具贵臣爱主之心,恐一时难获其人,新年何以开悦宸衷?臣家有一女子,虽不敢谓色艺双绝,尚还可以娱目,但不敢上献耳。”弘光喜甚,道:“卿有此美意,朕心嘉无比,何不敢之有?”冯寅道:“乞赦臣死罪,方敢上奏。”弘光道:“卿如此尽忠于朕,当以百世宥之,尚有何罪?只管奏上。”冯寅道:“古云:主忧臣辱。臣今见圣容不悦,不得已而为此。臣妻解氏,小字语花,颇知演剧。虽无十分娇丽,也还可以寓目。意欲上献,不识圣意容纳否?”弘光满脸是笑,说道:“卿爱君如此,肯捐妻以奉朕,朕不但不肯轻待于解氏,必不肯薄报于卿。若果如朕意,当以贵妃封彼,卿亦不须愁不富贵矣。”冯寅奏道:“圣恩若此,诚臣夫妻之厚幸也。”弘光又问毛羽健道:“卿又有何妙论?”毛羽健顿首道:“冯写作既能献妻,臣又何难进女?臣有一女,年方十六,颇觉聪慧。虽不能歌舞,乞陛下留在宫中,使之慢慢学习,或可以供御乐之用。”弘光喜笑道:“这更妙了。卿爱朕一至此乎,朕亦不惜茅土之封以报尔也。今晚二卿便可送进宫来为妙。”二人谢恩而退。这些文武众臣,有那无耻的,深恨家中无美妻娇女可献。有几员略有骨气的,无不暗笑,无不长叹。冠其冠而走其走,退朝而散。次早元旦,不知甚么人题了一副对联在午门外,道:福人沉醉未醒,全凭马上胡诌。
  幕府凯歌已休,惟听阮中拨出。
  所谓福人者,弘光乃福王世子而践位者也。沉醉未醒,谓他如昏昏醉梦,愚顽毫无所知,全凭马士英胡诌打混而已。幕府凯歌已休者,阮大铖为江防兵部,西北数省尽失,犹终日报捷,愚南京人之耳目。惟听阮中拨出,阮者,月琴也,暗指阮大铖之姓。谓何尝有凯歌,乃阮之拨出耳。
  我且把弘光的来历表白一番,才见这圣子神孙的妙处。他父亲是神宗万历皇帝之爱子,名常洵,乃郑贵妃宠冠后宫,万历将他之子册为福王,那君臣择一富处之地封他。众臣拟了河南洛阳为他封建之处。福王就国之日,海内全盛。神宗遣税使矿使数十人,月有奉,日有进。广南明珠、滇黔丹砂、宜青宝石、豫章磁器、陕西异织文毳、蜀中重锦,并齐楚矿金矿银,搜括赢羡亿万计。虽名人主私财,都入贵妃掌握,以十分之九与了福王,福王之富厚甲于天下。及流贼逼城,援兵到洛,毫无费资。众人口语藉藉,詈于道中,道:“王府金银千万,府中之人梁肉都厌了不吃,以饲犬豕,却叫我们枵腹杀贼。下次有警,我们也不来了。”此时文武众官苦苦劝王给赏,王坚执不听。后贼复攻城,叛兵内应。及城破之日,贼入王府,珠玉金宝山积,悉为贼有。王之血肉做了贼之福禄宴,世子逃在外边。南都闻崇祯殉了社稷,因他是万历亲孙,是崇祯从兄,故拥立了他。有那样个昏老子,就生了这个昏儿子。总之,国运与人的家运一般,该兴旺,自然生出好儿孙来成家立业。若该败坏,自然就有不肖子弟轻轻送去。败国亡家,总是一理。
  再说冯寅、毛羽健二人到家,随即将妻女送了进宫。原来这解语花是冯寅用千金买来的一个女戏子,以他做妾。嫡妻故了,即命他掌管家务。此时假说是他的妻子,献与弘光,希图厚赏。弘光一见,果然生得妖娆,就叫他唱了两出,着实风骚可爱。淫心辄起,携手登榻,交媾起来。弘光把个阳具养得如驴肾一般,他在宫中行乐,无非都是些幼女,即有少年妇人,如何当得?每每不能畅意。这次遇着这个香算,【谓千人日个个弄也。】正是劲敌,喜乐无比。次日元旦,即加封贵妃。是日朝毕,合宫妃嫔称觞上寿。弘光多了几杯,去行幸毛羽健的女儿。乘着酒兴,两下尽根。只见那女子哎呀了一声,早已尚飨。弘光疾忙抽出阳具,叫宫女救时,血如泉涌,已是无及。这毛氏是个十六岁的处子,乍经弘光这驴肾大小的厥物,若逡巡畏避,啼哭难禁,弘光就醉倒十分,自然还有些怜惜,决不至冒冒失失,忍心弄死了他。
  内中有个缘故,毛羽健在陕西时,温氏星夜到他任上,遣去了美妾,发作了几常毛羽健再不敢萌一毫妄念,复命之后,十年间,他历升到通政司左通。一日,温氏偶染时疫,他夫妻分床而卧。温氏昏昏沉沉,七八个丫头日夜服事,都辛苦了。那一夜因温氏昏睡,众人也就偷空去睡。丫头中有一个叫做夭桃,是在陕西买的,生得颇有几分可爱,两只小脚还不足三寸,毛羽健常垂涎他,因惧温氏之威,不敢放肆。今得了这个空,见众丫头都睡着了,悄悄摸到夭桃铺上,见他睡得如此小死,就替他脱光,摸那妙处时,肥滑可爱。用指头探探,原来不是原来的了。毛羽健爬上身,送了进去,干暖有趣。抽拽良久,夭桃方才醒来。料无他人,知是主公,将错就错,也就耸身上迎。毛羽健喜欢非常,竭力弄了一番方歇。也有数次,同伴丫头有知觉,眼中冒火,心中发醋。过了几日,温氏病愈,丫头们就悄悄的将此事禀知。温氏大怒,将夭桃上下剥得精光,浑身打有数百,用鞋底将阴户打得肿有馒头大,【更妙。】稀烂乌青,方才饶了。把毛羽健的胡子几乎挪去,幸得他女儿救护父亲,不致狼狈。夭桃遭了这一番荼毒,恨入骨髓,暗想道:“我当日在旧主家时,蒙主公时常宠幸,主母只做少右。【此等主母岂可常得。】今日是主公偷我,又非我去撩汉子,就下这样毒手,你怎么带伙着温世幸来,就不放点松给我们?”想了一会,道:“这妒妇我是没奈何他的了,我把他女儿撩动春心,弄成个破罐子,等嫁人家时,送了回来,羞辱这恶妇一常【这倒不妨,他的令姑并不曾送回来。】也可雪我的仇恨。”
  原来毛羽健的女儿已十四岁了,生得一貌如花,不但全不像乃堂之陋,且比乃尊还美丽许多,而且生性聪明,百伶百俐。温氏上边家人没一个敢上来,只温世幸是乳母之子,又是大管家,温氏时常叫他上来说话走动。毛羽健可敢阻拦?间或有空,二人便做作一番。
  一日,温世幸买了一本春宫图儿,放在袖中,要送与温氏鉴赏学样。不想一时失落,找寻不见,又不敢问人,以为不知掉在何处,也就罢了。不想掉在堂屋门槛底下,恰被这女儿拾得。他翻开一看,见都是男女如此如此,忙放在袖中,到床上放下帐子推睡,逐张逐张细看。虽见男子的那东西放入妇人此道之内,十分动心,却不知何故。要问人又不好开口。到夜间,用个指头塞入小牝中试试,有疼无乐。这女子素常极喜夭桃,那日见他被母亲打得几死,悄悄走出看他,私问道:“你为了甚么事,奶奶这样打你?”夭桃正想要引诱他,便悄应道:“奶奶前日害病,老爷同我偷弄了几回,不知那个贱嘴的淫妇告诉了他,今日才把我这样打,打身上还罢了,把我的下身几乎打烂了呢。”那女子道:“为甚么把你下身打的这样利害?”夭桃道:“奶奶说是老爷弄我的这个来,故此才下死打他。怪是也怪不得奶奶,妇人家把男人这件东西像性命一样,那里还舍得让人?”那女子正想要问这内中的妙处,就借他这话,笑问道:“这是有甚么好事,你就说的这样?”夭桃道:“姑娘,你后来嫁了人家,尝着了,才知道呢。弄惯了,浑身松爽,心窝里那个快活的法,那里说得出。”那女子道:“弄的可疼么?”夭桃道:“就是头一回有些疼,下次就不相干了。你不信,先拿一个指头抠抠看,头一回有些疼,忍着些,到第二回就好了。抠熟了用两个指头,后来又用三个,你只多用些唾沫润滑了,一点也没事,等你挖开了,我寻个好东西送你受用。”那女子见说到这里,袖中摸出那春宫本儿与他看,道:“你看男人的可是这个样儿么?”夭桃看了,道:“画的一丝不错,你是那里得来的?”那女子道:“是我前日在门槛底下拾的,不知是谁掉下来的?”夭桃道:“我猜得着,但是老爷出门,奶奶就叫温世幸上来,两个人关着房门干事,这定是他掉的。”女子道:“怪道我说老爷不在家,温世幸便进来,关着门,我当说甚么要紧话,原来同我奶奶干这事。”夭桃道:“等我好些,弄个好东西送你试试看,定有妙处。”那女子满心欢喜,瞒着母亲,叫自己的丫头日日送汤水给夭桃吃。他夜间果然将个食指润湿了,忍着疼,将小牝抠挖。一连三四夜,内中竟容下三指尚有余。虽无大乐,也觉有些意味。他原是十个尖尖嫩指,因指甲戳得疼,剪得光光秃秃,众人也不知他何故。他一心只望夭桃好了起来,寻假物送他。

  过了半月有余,夭桃起得来了,他寻了一把紫竹断伞把,用力将竹根刻下有四寸余长一节来,就将竹根头做了个龟头样子,用磁瓦刮光,宛似一根阳具。他起来到姑娘房内,先谢了照看,见左右没人,将此物送上。那女子一见,如获至宝,笑吟吟接过,请教他的用法。夭桃附耳传授秘诀,叫他仰卧,两腿楂开,多用唾沫,不住抽扯,自有乐处。这女子是伶俐极了的,自然会意。夜间如法作用,果然甚妙。每夜如此,被他将一个嫩而小的牝户,弄成了松而大的个窟窿。
  到了崇祯十七年,毛羽健见贼情急,正月内即将家眷打发回南,他独自在京,闯贼破城之日,他也随众投降。周钟劝进表内,他与项水心也都附有名字。李自成被大清兵马杀败逃去,他也逃回南京。阮大铖奏弘光说,他不忘故主,冒死逃回。弘光大喜,加授今职。他图永固富贵,故将女儿进上。
  弘光乍幸这女子时,以为他是处子,也有些怜爱。先还款款而入,这女子用那竹郎君弄了二年,【阮宝儿之鼠夫,同此女之竹郎君,俱是异,可谓难姐难妹。】阴门已宽阔久了,今忽经弘光这大物送进,觉比竹夫更妙,竟不提防。弘光见他并无痛楚之态,以为是大量的女子,可与解氏争霸,兴致大发,凭身用力,两下尽根。这女子不过阴门宽阔而已,内中开辟的不甚深,况他的身躯巧小,弘光的此物是放样无当的,妖童艳女不知死了多少在此物上,何况他未曾经风雨的一个柔怯女子。被他先一下,已受不得,只叫了哎呀一声,急要回避,已是无及,被他那连珠箭的弄法,第二下直攮到心窝,登时告毙。
  此女之死,罪虽起于夭桃,实由于毛羽健献女求荣,温氏淫妒之报也。弘光见死了,也着实深悔冒失。次日传旨,以妃礼殡葬。又敕毛羽健着升礼部尚书,冯寅着升都察院左都御史,开印后到任办事。开印之日,二人到了任。
  那时礼尚左都现有其人,所以当时有“总宪衙门两都御,礼部堂上二尚书”之谣,都下传为笑谈。末世君臣所作所为,一至于此,无不可笑。毛羽健知女儿被弄死了,心中也甚惨。得升显职,也还欢喜。热闹了一番,自不必说。
  一日,正在家闲坐,家人进来禀说,京中刘老爷的奶奶到了,毛羽健同温氏忙接了出去。只见刘奶奶带着一个三岁的儿子,一个老仆跟着,蓬头垢面,衣裳褴褛,不堪之甚。那刘奶奶见了他夫妻二人,痛哭了一场,让到上房坐下。
  你道这刘奶奶是谁?就是刘懋的继配了。刘懋元配已故,这是他在北京继娶的夫人。姓钮,才得二十六七岁。刘懋莅仕数年,点了一次盐差,又收了两次税务,家有十数万之富。闯贼乱极时,崇祯向百官借饷。知他家富,坐名借一万,他只献一千。崇祯不准,他出了三千,苦苦说家俬已罄。闯贼陷城后,比较众官银两,他也在内中。几铜夹棍献出十万,贼犹不足。闯贼知向年裁驿是他附和而成,恨入骨髓,直夹死而后已。家俬抄掳,将他妻子赏了一个小贼头。
  那时李自成本要杀毛羽健,因他迎降劝进,十分谄媚。要买人心,只得容忍过了。到闯贼去后,毛羽健知表兄已死,表嫂已配了贼,也不暇寻问,独自逃归。今见他们寻来,又悲又喜,坐下问问别后事情。钮氏哭诉道:“自你表兄被贼夹死之后,尸骸也不知撇在那里。家俬抄没,家人都逃散了。我带着这孩子分在一个贼家,那贼几次要杀这孩子,我苦苦护庇。喜得那贼他心爱我,肯听我劝,才替你哥哥留下这个根儿。后来贼兵败了,星夜逃去,我母子故得留下。贼退后,这个老家人来寻着我母子。幸喜那贼家中还有些银子,故此才得同逃了回来。如今夫亡家破,我寡妇孤儿全仗叔叔婶婶照看。”毛羽健叫家人将大厅旁边三间房收拾了,与钮氏母子祝摆酒接风,做衣裳,缝被褥,俱不必细说。
  过了几日,这钮氏饱食暖衣,把前日来的风霜之色尽退了,嫩森森一个白脸,妖娆娆一个身材,跷尖尖一双小脚,娇滴滴一口京话,甚是可爱,比温氏强了百倍。毛羽健就动了偷窃之念,想道:“当日我兄弟两个屁股弄过无数,何况表嫂的此道,且又是经贼弄过的,我也何妨一弄?”遂每日到他房中来挨光,说趣话,调风情。那钮氏配了一番流贼,也不是甚贞节的了,况在少年,也无可无不可的时候,且依附在他家,也想同他摸皮贴肉,方可久远。但素知温氏吃醋,始尚在未决,还在两可之间。
  毛羽健一日说话间笑问道:“嫂子前日嫁了流贼,那样人可也还知道些温存情爱么?”钮氏红了脸,含愧笑道:“那也是没奈何,有甚么情爱?”毛羽健道:“便宜了这贼,享用嫂子这样美人,我还没有他的福气。”钮氏斜溜了一眼,低头微笑,百媚俱生。毛羽健不觉魂飞,也顾不得他肯与不肯,走上前抱住,就亲了一个嘴。【不愧是礼部尚书,这等的大臣,方辅佐得那等天子。】那钮氏也不说话,只笑笑脸扭转。毛羽健将他抱到床上,就扯裤子。钮氏道:“你快放手。我素常知道婶子利害,恐他知道,不是儿戏的,你不要闯祸。”毛羽健笑道:“你放心,我如今不怕他了。”两人褪了裤子,弄将起来。
  你道毛羽健一时如何就这样胆大?内中有个原委。温氏自京中回来之时,他父母虽没了,他兄嫂在乌程闻得妹子到家,差了一个家人温世宠来问候。这温世宠便是温世幸的亲弟,生得标致异常,宛似一个美女。温氏一见了他,心魂飞越。毛羽健此时尚在京未回,温氏就强逼着同他私通了。谁知这样个娇媚少年,竟有个绝大的阳具。温氏既爱其外貌,又喜其内材,便不肯放他回去。写字差人送与哥嫂,要了温世宠留下。他将卧房隔壁一间耳房裱糊洁净,床帐桌椅收拾得甚是华丽,就在卧房床后开了个便门出入,做间秘室,以为行幸世宠、世幸之所。后来毛羽健来家,以为是温氏收拾了为休息之所,也不敢常到里屋那去。
  一日朝罢回来,走到上房堂屋。恰好夭桃在那里,见左右没人,尽着用手向房内指,毛羽健也不懂其故。谁知温氏同他弟兄两个正在秘室行乐,听见毛羽健回来了,一时做手脚不迭,温氏只得走了出来。毛羽健见他鬓松面赤,心中大疑。想起夭桃指的必有缘故,遂走到那秘室中一看,只见温世幸、温世宠面色如土,壁在墙上站立。毛羽健冷笑了两声,走了出去。【好大肚皮。】温氏虽然淫悍,到此也羞赧无地。毛羽健此后也不睬他,他也不敢再发一语。温氏这几日冷眼见毛羽健时常在钮氏屋里,他留了一片心,不住叫丫头窃听。这日听和他二人在房中成了好事,温氏暗喜,忙忙走来。他不曾关门,直走到床前,他二人方才看见,钮氏羞得把眼紧闭。温氏笑对毛羽健道:“此后你也管不得我,我也不管你的闲事,大家混着些罢。”遂抽身回去。
  钮氏问毛羽健温氏这话的缘故,毛羽健把温氏的事告诉了他,钮氏才放了心。毛羽健索性不上去,将夭桃叫了来,三人一床滚,温氏也公然叫了他弟兄二人上去,也是三个一床。他这两分家,与禽兽何异?试看如此之君,若是之臣,焉有不败坏天下者乎?还有那一位贤宰辅马士英,惟以喜怒用人,卖官鬻爵为事。丑名四著。
  钟生在家,闻知这些言动,时时抚脾长叹道:“天下事休矣。”马士英独掌朝权,开纳助工例,武英殿中书纳银九百两,文华殿中书纳银一千五百两,内阁中书二千两,待诏三千两,拔贡一千两,推知衔一千两,监纪职方万千不等。时人为之语曰: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
  监纪多似羊,职方贱如狗。
  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
  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
  马士英也耳有所闻,他一来见自己做得太丑,想图掩饰。二来也要公用一两个人,要买人心。他知钟生年未四十,是个好官,又素有名望,要以翰林院学士起用他,以崇人望。钟生是生平耿介清高的人,一则不肯因人而热,二则见不成局面,决不肯应命。只推有病,苦苦辞了。因长叹了几声,念陈希夷先生的两句,道:九重丹诏,休教彩凤衔来。
  一片野心,已被白云留祝
  后人见钟生不肯做官,想那时择闯诸臣是何心哉?有一词道:盛世升平,主圣臣贤乐事频。祖父皆封赠,妻子蒙恩荫。哎,一旦乱离临,少忠多佞,背主求荣,反面操戈刃。历代奸邪岂乏人?右调《驻云飞》忽一日,贾文物来会钟生,道:“阮大司马向保先岳故交,当日在熹宗时,弟也蒙过他提携之力,他今要用弟在他幕下为凤阳兵备。弟见兄苦苦推辞,官爵不受,必有所为。弟持疑不决,特来请教。”钟生道:“既承垂问,况我辈又是多年至契,俱在亲谊,敢不倾心吐胆,以至诚相告?兄看今日之规模,还成一个世界么?虽在仕途,亦当拔足。避之犹恐不及之时,岂有反往火坑中跳入之理?当日先帝圣恩钦赐的堂堂正郎,尚且不宜受,今日反受幕府私情之一兵备乎?弟鄙见若此,兄或另有主裁,弟亦不敢苦劝。”贾文物道:“承兄唤醒愚迷,弟佩爱多矣。”遂绝意仕进。
  你道阮大铖他是魏珰门下漏网的一个余孽,今日忽然一旦做了大司马,看他替朝干些甚么事?并他的结局如何?要知始末,接看后文。
  姑妄言卷二十三终
  第二十四回小狗子败子竟回头钟丽生神龙不见尾姑妄言卷二十四钝翁曰:要写慕义等辞官,先写阮大铖一番贪恶,不然慕义诸人皆一时之杰,岂不识时务,那时局势尚可恋恋于功名耶?不辞去,则为不知天时之流。欲辞去,又不忍负崇祯之大恩。史乐二公之知遇,真难下笔。算出阮大铖一番索贿,众人一齐辞退。不但不做负恩人,且不失为知机之士。后应史公之命者,非写众人为冯妇,所谓士为知已者死,正是英雄心事耳。岂止众人去得高,即三千义勇亦去得妙。不然,将来这些何以结局,二来正写强将之下无弱兵也。
  写铁化、赢阳之得官,虽是写竹思宽之诡计,阴氏之旧情,总是要显出阮大铖的贪恶来。此一回内极诋毛氏之淫滥者,借其妻以骂其夫耳。虽系曲笔,以阮大铖立身行己受之,亦不为屈。
  艾鲍、艾福弑父之人,而阮大铖、马士英受其重贿以官之。阮马二人虽不曾弑君,送去明朝之天下,较弑君之罪等耳。凶恶相遇,自然臭味相同,无足怪也。
  竹思宽、郝氏初遇,一部书淫事起头。竹思宽、火氏同死,一部书淫案总结。思与丝同音,谓以一丝总贯二十四回大书也,是一部大关锁。
  乐公忧国而卒,高杰为贼所害,史公与城同碎。国家将止,大家散场而已。令人酸鼻。
  钟生未去之先,既去之后,连写许义士辈许多忠义之人者,谓将此等国家之干,皆屈于草莽,而庙堂之上,专任阮、马宵小之流,焉得不四海分崩,天下尽丧?又见得人者昌,失人者亡之意耳。
  此书二十四回中,各色人无一不备,并未极力写一孝子。虽写钟生之孝,亦不过能至乎哀。至于韩无俦之卖子葬亲,蔡绎生之刻苦养父,亦不过淡淡写去,并未写事以礼,葬以礼,祭以礼之一人也。昔人有云:当今之日,或有忠臣,决无孝子。作者亦是此意。
  此一部书中,残寇恶人甚多,竟无一梁上君子。此何故?要知为人臣而不忠者,国家之贼。为人子而不孝者,家庭之贼。读书而不循道理者,圣门之贼。不悌不信无礼无义者,伦常之贼。莅仕而虐下者,地方之贼。自暴自弃者,世间之贼。此等贼,书中不可胜数,其穿窬之贼故不足道也。
  此部书内,或诗、或词、或赋、或赞、或四六句、或对偶句、或长短句、或迭字句、或用韵、或不用韵,虽不打油,然而较诸小说中,无一不备。真可谓善于说鬼话者矣,正与姑妄言名相合。
  第二十四回小狗子败子竟回头钟丽生神龙不见尾附:定国奸谋害勇将钟生神胆救仙狐话说这一位阮大司马,他名大铖,字圆海,原是魏忠贤门下头一个心腹用事的走狗,杀害东林诸公。那一本点将录呈与魏珰,按名杀害,全是他的主意。一生专与正人为仇,不想他竟得漏网,躲了这些年。他与马士英自来相厚,臭味同投。所以马士英一入了阁,就荐他平素知兵,起他做了江防兵部尚书。大学士高弘图请下九卿会议,马士英道:“若命会议,大铖决不得用,况魏珰之遂非闯贼可比。”给事中罗万象上言:“阮大铖不知兵,恐燕子笺春灯谜乃彼枕上之阴符,袖中之黄石也。”马士英力违众议,特疏举荐。弘光惟以他言是听,竟准用了。阮大铖退居了这十数年,今日一旦做了显官,越发凶鄙不堪,真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他无钱不受,无恶不作,无丑不备,都还是末事。更有可恨之处,令人发指。南都择日祭先帝烈宗之灵,黎明,百官皆缞绖齐集,独阮大铖一人不到。众人排班等候,直至已饭时,他才八舆黄盖,鸣锣呼拥而至。
  众人看时,他内穿大红圆领,外罩白袍。进门大号道:“先帝呀,因你不曾杀尽东林逆党,致有今日。臣必杀尽诸人,以为先帝雪恨。徐汧诸人今皆北走矣。”马士英忙趋过,以手捂他的嘴,道:“徐九一现住苏州,东林尚有多人,先生快不要如此。”两班众人见他两个这样子,也有忿恨的,也有匿笑的,却不敢发语。你道可恨不可恨?
  他到了江北,慕义、林忠、尚智、国守、鲍信同众千把总,少不得都要来呈履历参见。他见没有送了礼来,心中大恼。禀过三四次,方许进见。参毕,他满面怒容,道:“你众人虚报军功,本部素知。当日何尝有一个流贼到此,史阁部为尔等蒙蔽欺骗。欺主骗朝廷爵禄,这几年也受用的够了。俟本部查访实确,把你们这些冒功受职的,少不得都要题参问罪,且各回去管事后再定夺。”众人虽满腔忿忿,却不敢出言。
  出来聚在一处商议道:“我们当日原为各保身家,大家义举,原不指望受赏加官。不意蒙史乐二公天恩,提拔我们至此。又蒙先帝天恩,我等一介小民,虽有杀贼微功,叨食皇家二品俸禄,本欲杀身报国,尽我一片忠忱。今看阮家这个贼胚,是想我们的银子。我们一腔忠义,惟天可表,除了俸禄之外,别处毫无所龋如今休说无钱,就有钱,也不与这贪污之徒。若不理他,久之必为所害。此时若奋义杀了他,不过如捕腐鼠,上可为朝廷除害,下可为东林诸公出一口怨气。但有识我们心事的,谓我们是一口忠义之气。倘有知道的,说我们背反朝廷,岂不把生平的忠肝义胆都枉费了?为今之际,我们恋此微名做甚么?但我们受史老爷莫大之恩,今日一面写禀帖送到扬州帅府内,一面申文告病辞了这官职,他岂奈我何?”众人商议停当。鲍言道:“诸位既有同心,我又何恋此微名?如今乐老爷现掌吏部,我也辞了罢。”遂一齐告了玻此时各衙门正要寻事革官,出了缺,好卖银子。要无辜革退,还恐人含怨。见来辞职,喜得了不得,可肯有不准之理?就都准了下来。他们大家都缴了扎,各自回去了。有四句打油道这阮大铖的恶处:北都会逆忠良尽,脱网南逃故土来。
  今为朝廷驱猛士,奸邪贪恶甚于豺。
  乐公先还不准鲍信辞职,后来见众武官都辞准了,留他一个文职何用?也就准了。史公见了他众人禀帖,大惊道:“可惜失此沿江保障。”差人探听兵部准与不准,回报都准辞退了,史公跌足叹息不已,欲上疏保留已无及了。差官去调他们来军前效用,尚智知机,苦推有玻惟慕义、林忠到他幕下。千把总也有一半去的,一半情愿退闲。国守先也还有意赴调,他与尚智最相契厚,再三劝他留下了。史公见众人到来,心中大喜,皆以厚待,以厚衔委用。后来扬州城破,史公自刎,慕义、林忠也自杀殉难。国夫人正在巷战,见丈夫自荆他是妇人家,恐死于道路,尸骸暴露。忙将丈夫的尸首抢回寓处,纵火自焚。他夫妻的忠烈不愧为英雄,有两句道:义烈双双同自尽,夫妻千载姓名香。
  那几员千把总死的死了,去的去了。此是后话,不题。
  再说阮大铖正要寻事害他们,见他们知机辞退,心中暗喜。出了这二十多个缺,正算计要卖一块好银子。暗叫一个心腹书办名叫黄金聚,在外招揽主顾。谁想这些乡勇见主将辞退了,也大家聚拢,说道:“我们又不吃朝廷粮饷,各人自己替朝廷出力,原是大家的义举。今日众将主都无故辞了,我们为甚么叫别人来管辖?这个事做不成。就是流贼再来,凭他杀了也罢。我们大家也散了罢,只有盔甲器械原是官给的,我们一齐到江防兵部衙门交还了他。各人去安生理。”大家约同了,一两日传遍了三县。这三千人齐集了,到了衙门口,大喊道:“小人们原是百姓,因怕流贼,故大家出力相保。今日太平了,情愿归农,将当日领的盔甲器械交还老爷。”遂一齐堆在衙门前,一哄而散。
  中军官忙传禀了进去,阮大铖知道了,又羞又气。气的是才来未久,就激散这些义勇,失了沿江保障,气不气否?羞的是这些缺,也卖得好些银子。这一散了,既无兵可管,还设这官做甚事?岂不白丢了这股财。想要杀几个出气,又恐人多激出祸来,只得罢了。他着了急,但是有缺,只要有银子就卖,虽娼优隶卒总也不管,银子一到就补授,咨送到马士英跟前来考验。马士英因他是久交,况又是他举荐一场,凡事不好违阻,每每曲从。后来竟连瞎子、瘸子、撆手,并七八十岁的老汉,都放了要紧武职。送来考验,马士英太觉不堪,也恐人谈笑议论,遂回下一角文书,道:“此后送来考验人员,贵部当稍选略似人形者,方不遭物议。”尚恐他来歪缠,出了一张大告示,内云:凡来考验武职,若有疲癃病废残疾不似人形者,除革退外,仍重处不贷。
  这些买官的人见了告示,恐费了银子反要获罪,不肯买了,才阻住了他。他见了这些话,恬不知耻。但是马士英不准也没法。无奈何,只得又略略稍拣不瘸、不瞽之人。真是自古亡国之人臣,再没有个丑似他的,可笑似他的了。
  阮大铖在外边无恶不作,他夫人在家中无乐不为。向年,阮大铖差庞周利往京中去探听逆党的事体,回来路上遇见了马氏,到家禀知了阮大铖。过后有人传入毛氏耳中,毛氏急于要问苟雄的信。因阮大铖在家,不敢叫庞周利来问。一日,阮大铖往祖堂寺去了。毛氏恐怕上房人多耳众,就到娇娇那房里去。
  原来毛氏将此房收拾洁净,床帐俱有,时常到那里闲坐。这日到来坐下,叫丫头叫了庞周利来。问他道:“前日我听得人说你禀老爷,说你在路上看见马六姨,可是真么?”庞周利道:“小的真看见来,还同他说了半日的话。”毛氏道:“他跟着苟雄逃去,你既看见他,可曾见苟雄?”庞周利将苟雄被杀,马氏为娼的话,详细说上。
  毛氏听说苟雄死了,心中蹬住了一会,由不得掉下泪来。恐庞周利同丫头们看见,连忙转过脸去拭了。只长叹了几声,道:“这淫女倒还在,可惜了个苟雄倒死了。”
  这庞周利自幼生得清秀,是阮大铖的龙阳。他奸诈百出,有一段鬼聪明,哄得阮大铖滴溜溜的转,故此阮大铖着实抬举他。长大了,遂将他做了大管家。他自听得马氏说毛氏与苟雄有私,他也就怀着希望之心。非爱主母之色,乃贪主母之财。倘弄厚了,定有重赏。况他又熟知主人的阳物不甚修伟,他腰中的一副本钱可为苟雄之副,以为得主母一幸,定然是他的如意君。心虽如此想,却无进身之策。今日恰好毛氏叫他来问话,有此机缘。又见毛氏听得苟雄死了,这番悲惨叹息伤心的样子。知他非悲苟雄之横死,不过是念苟雄孽具。
  随机应变,无中生有,诌出一篇话来哄诱毛氏。便说道:“马六姨向小的啼啼哭哭,好生埋怨来,说奶奶坑了他,有好些话叫小的告诉老爷。小的蒙奶奶这样恩典,怎敢向老爷说?”毛氏道:“这淫妇苟雄逃走了,自作自受,怎么埋怨我?又叫你对老爷说甚么?”庞周利道:“这话只奶奶听得。两位姐姐在这里,小的怎敢说?”毛氏遂叫丫头们都出去,等我叫再来。两个丫头去了,毛氏道:“你说罢。”庞周利道:“奶奶不要怪小的,小的才敢说。”毛氏道:“你是过那马家淫妇的话,我怎么怪你?”庞周利道:“马六姨说他当日好好的在家,偶然一日要对奶奶说话。也是到娇娇这屋里,奶奶正同苟雄做甚么事,被他撞见了。奶奶同苟雄光着屁股跪在地下,百般哀求,叫他不要对老爷说。恐他过后嘴不稳,苦苦求他也要同苟雄弄弄才放心。他见奶奶是这样小心,心里软了,才同苟雄相好。后来恐怕老爷知道,没奈何,才同他逃走。可不是奶奶害他?叫小的细细的回禀老爷。奶奶请想,这个话可是说得的?”毛氏听了,脸脖子通红,低了头不做声。庞周利道:“奶奶只管请放心,这话小的烂在心里,决不肯告诉人。就是老爷知道些风声,凭着怎么盘问小的,小的可有个不卫护奶奶的?决不肯说。”又挑一句道:“苟雄这没良心的人,不要被强盗杀了,就剐一万刀也是该的。不想想我们一个做下人的,蒙主母这样天恩,把千金身子都赏你受用,就死也值。怎么就忍心撇了就走?要是小的蒙奶奶这样恩典,拿刀压着脖子,还撵我不去呢。”
  毛氏想了一会,见庞周利这汉子也不亚似苟雄,且又少年,模样还比他强了许多。且他的声口有几分讹意,若不给他个甜头,恐张扬得阮大铖知道,亦非儿戏。《咦怨缎廴ズ螅亓嘶罟眩嗍逼晗履羌鞴值亩鞑蛔》⒀鞣⒃铮灿行┤滩蛔×恕!究创艘淦鹨桓觥豆抑Χ罚朊险呵脑┘也蛔《#植皇球丛橐В跆煊址⒀鳎缣煊址⒃铩Q耙桓霭糸炒蟮暮枚鳎飞纤盖У贰!克斓溃骸拔业比找彩且皇贝恚竞么恚豢纸袢沼忠砹恕!渴砀馀牛庋涣夹摹D愀詹抛斓顾档煤茫隳腥嗣堑男某ψ吖龃螅抢锬玫枚ǖ模俊迸又芾峡谄屑阜指┚椭猓蛳碌溃骸靶〉娜裘赡棠淌┒魈Ь伲矣幸缓粮盒模齑蚶着銮咳隧揭煌虻叮裙缎鬯赖幕估Α!泵弦簿托Φ溃骸耙阈挠诓藕谩!迸又芾饣懊髅魇强狭耍爝盗烁鐾罚溃骸叭蘸竽棠滩胖佬〉牡男哪亍!闭酒鹄矗徒媳г陂缴纤梗瓶路嫠芽恪C系溃骸拔乙懒四悖阋倚┎藕媚亍!迸又芾档萌饴椋痪醢敌Γψ约阂餐蚜恕C贤笛劭此难粑铮裙缎勐源危闹兴较病E又芾耐蔚嫫穑ζ鹧艟撸毕蛎现羞私ィ蛊鹇Γ绲讽砸话悖愕饭挥辛蕉俜故保共桓倚C暇跛难粑锛嵊玻娣汗诠缎郏只断玻讯耸巍K档溃骸澳阈税眨盅就访堑鹊锰昧艘尚摹8娜绽弦雒牛依凑饫锝腥耍心闳ァ!迸又芾溃骸澳棠搪缘纫坏龋〉囊部炝恕!彼底潘允字廖埠莸妨税儆嘞拢返妹厦娉嗫谡牛呱鸲模讲判沽恕C辖ё。焉嗉舛热胨谥校屏艘换亍E又芾┝艘驴悖沧巫纬鋈チ恕C匣雇嵩谝巫由希⒘艘换幔糯┛闫鹄矗呋厣戏浚闹胁皇ぐ迪病4撕蟮侨畲箢癯雒牛吮阍诮拷糠恐行欣帧?
  一日,两人在床上,庞周利抱着毛氏亲嘴咂舌,又咂了咂瘪乳,说道:“小的不知前生怎样修积,今生有福蒙奶奶这样抬举。”毛氏装娇作媚,偎倚在他怀中,道:“我有年纪了,怕你嫌我老。你要始终这样好,我也不肯忘你。”庞周利忙道:“小的敢嫌奶奶老?就该万死了。小的看奶奶的这件宝贝比少年的还嫩呢,不要说别的女人的这件东西,小的也见过些,从没有这么些好。毛奶奶是贵人,到底比别人不同。”毛氏笑道:“这上头毛多倒好么?这是你反说,敢自是光的有趣。”庞周利道:“小的怎敢说谎?奶奶请想,譬如男人四五十岁,嘴上没有胡子,像一个甚么样子?”【会奉承。】说着,缩下身去,含着花心,咂了一阵。又掳着那毛赞了一番,然后伏上身,大弄一番,半晌方歇。常常得空便弄,到今阮大铖常往江北去,毛氏同庞周利才得任意行事,无三日不弄。庞周利也陪受了毛氏许多赏赐,都不过是阮大铖刻薄来的余赀。把毛氏的事且暂搁下。
  再说阮大铖的丑不能尽言,姑举一二以见其余。他受了铁化三千金之贿,喜得非常,特题了他长河卫掌印指挥,公然三品武臣。这也还罢了,连赢阳戏子而兼龟的人,也就放了他浙江湖州府归安县守御所千户,岂不可笑?
  你道他是何故?这阮大铖酷喜填词,魏珰正在势焰之时,他或南来替他采访害人的事体,或无事之时,在祖堂寺、呈剑堂,日间同诸狎客叙饮谈笑,夜间便作戏文。作了几部传奇,那时赢阳正在他门下,他夫妻都唱得好,阴氏又风骚可喜。这大铖除气字之外,酒色财三字是无一不爱的,同这阴氏契厚。不过后来赢阳回去了,每每想念。过了数年,赢阳因记挂女儿,到南京来看看。此时魏珰已败。阮大铖正缩头藏头躲在家中。门庭冷落,赢阳因感念他向年托铁院替他报了聂变豹的仇,不能相忘,亲自到他家叩谢,又送了些苏州人事。阮大铖见他心不忘旧,冷灶添柴,倒也甚是感他。近来赢阳闻知他陡然做了兵部尚书这样大官,想来打他抽丰。备了百金一分贺礼,阴氏又梯己带了些私房人事送他。
  赢阳到了南京投见送上,他心中甚是欢喜。但他要人的银子,心中尚嫌不足,可肯拿出己囊来赠人?多了舍不得,轻了过不去,无可答情。正值这个缺出,就补放了他,以酬他夫妇之情。那赢阳来意,不过想他两百银子,梦想不到竟得个官做,公然峨冠博带戴起来。他在戏场上久了,礼貌比别人更熟。来会了女儿女婿,又见外甥十多岁了,甚是清秀,好生欢喜。他向年来虽已见过,那时邬继祖尚少,他只当是女儿亲生的,并不知是拾来之物。今见女儿女婿家道更觉从容,也买了房,又有家人使用,外甥又大了,要带他们同往任所。邬合此时正替宦萼管事,他手头宽裕,又恋土难移,赢氏难舍丈夫儿子,都不愿去。赢阳不能强他,回到昆山。他丈人丈母早已亡故,只同阴氏郡君四轿而黄盖。这样一对好老爷奶奶,竟赴任做官去了。阮大铖所用之人,大都如是。这算他忠心为主,荐贤报国了,岂非奇闻?
  那赢阳夫妇自到任之后,一日,两人偶然闲话。赢阳叹道:“我家世代做戏,少年时遭了多少卑污苟贱,今日竟得了个些小前程,无非天地鬼神之恩。我们无可报答,只做一个好人,存一点善念,以报上苍万一。我想好人也不知是何做起,我又不曾读过书,【这倒不然,我见读书者不肯做好人的更多矣。】不知这些道理。我听见人说好话,开口就说万恶淫为首。况我二人在这个淫字上也领教过多了,从此把淫心尽息是第一件。二者我现做着个头目,待这些管下人众,要着实的恩待他们。你想我们是何等出身?娼优隶卒。良人跷起脚来,比我们的头还高。众人谁不知道我们来历?自己却不可忘了本。”阴氏屡年来淫心也甚淡,颇有良善之心。听了这些话,大以为有理,深赞甚是。赢阳此后待人一味谦和,驭下甚有恩惠,管下的卫丁个个感激他,倒也有个好名。
  他夫妻年俱半百,赢阳时常叹道:“我家世代单代,今到了我,却断了根了。”阴氏道:“我是不能生的了。你娶个小,或者还生得出,也不可知?”赢阳笑道:“我这样人虽弄了一顶纱帽在头上,不过如戏场上一般,为人要自己知道出处。我们今日享朝廷一命之荣,已是过分。又想娶小生子,真是妄想折福了。我有个笑话说给你听:当日一个女人嫁了丈夫,总不生育。他一个亲戚妇人同他闲话,问道:‘奶奶,你同你家是不的么?怎再不生产?’那女人答道:‘倒也不不呢。’那妇人道:‘既不不,你不生是甚缘故?’他道:‘这个道理连我也不明白。若说不生,我在家做女儿时,也生过几个。要说生,自从嫁到这里,竟不生一个。’即如你若说不生,当初怎么生皎皎来?虽说是金家的种,到底有我的气儿。就是你心里,也未必辨得出是那一个的骨头。要说你生,这二十多年种也下过几千次,我的精脉也去了几盆,总不见个影儿,可见是命中该绝了。命既如此,就寻个小来,也未必能有。我年力精壮,你还不受胎。今日衰了,越发没用,何苦白耽误人家女儿。”阴氏笑了一会,道:“事情不是这样论,这叫做撞造化,必定有个可生的东西,你去撞了看,或者撞着了,竟生个儿子,亦未可料。我如今是不能生的了,你就撞塌了头皮,也是没用。”赢阳道:“你要想男儿诞子的事,图侥幸你自己生出个儿子来。妇人家到了五十岁还不能生育,何况于男子?谅越发不能够。劝你不要痴想。”【他夫妻谈笑着一段,甚趣。确实他二人的话,移于他人不切。】夫妻大笑了一会。
  他衙署隔壁有一个秀才,叫做陈继常,他妻子东氏,妒恶异常,他家有一个丫头,叫做海榴。【谓其多生子意。】也并非美婢,不过生的黑的是发,白的是脸,身躯不粗不细,还是个人形,不至于魑魅恶态。东氏疑他丈夫同这丫头有苟且的事,时常打骂。那陈秀才极其老实,循规蹈矩。那丫头虽在面前伏待,他连眼也不敢多看。看的禁不得东氏动了疑,见丫头上前,说他浪汉,在主公面上讨好。及至退后,又说他故意做出娇态,引诱主公,无日不打。面上掐的瘢痕,身上打的血印,新旧重迭,再不能脱。
  陈继常看得甚是不过意,想要劝劝,又恐越发疑心起来,倒不是替丫头求生,反是与他送死了。他夫妻二人同赢阳两口子都说得来,颇觉亲密。后院仅隔一墙,有个便门可通往来。陈继常把这事告诉赢阳,求阴氏内中解劝解劝,打发掉他,救他一命,只当大积阴骘。赢阳也尝向阴氏说过。阴氏近日想替丈夫寻小,每常见这个丫头也还看得,就想到他身上,也不说破。
  一日,听得隔壁东氏打这丫头,打够百余。那丫头杀猪似的叫,还不肯饶,口中不住大骂,又听得不明白。阴氏带了个仆婢,开了后门,就走了过去。东氏见了他,方才住手。阴氏笑道:“奶奶,为甚事又在这里生气?”东氏让了坐下,脸都气得雪白,战笃笃的说道:“奶奶,说不得天地间那里有这样大胆的事?大白日里,这骚淫妇同那没廉耻的偷,刚刚被我撞见,你说气得过么?我定要打死这淫妇才罢。”
  看官,你道这事可是真么?原来这早东氏卯饮了几杯,一时醋兴发作,拿这丫头来消酒,结结实实打了一顿。一时酒涌头晕,到床上去睡。这丫头受不得了,趁这空儿,到后面厨房去寻死。却好陈继常走去看见,再三叫他不可轻生。道:“我已求了隔壁赢奶奶救你,你权且忍耐。”那丫头听见有生路,自然就舍不得死了。陈继常也恐东氏醒来,忙忙走出。恰巧东氏睡醒了,见丈夫匆忙自后出来,心中大疑。忙走到后边去,看那丫头还在那里拭泪。一见了,大发雷霆,说他两个偷情,定是向主公哭诉他的狠恶,定要打死。
  阴氏也不知内中真假,便劝道:“奶奶,杀生不如放生,一条人命何苦轻轻断送。你不如卖放他,眼中何等干净?又算行了好事,可不好么?”东氏道:“奶奶劝我,我可有不听的?况我的心比菩萨还软几分,别的都待得过,就是这一件,我眼里心里都放不下。这一时那里就有人买?若要留着他,我那有这些精神去防闲,真是一刻也留不得的。”阴氏笑道:“我跟前一个大丫头配了汉子,近来正没个丫头使唤,正要买人,奶奶不若卖给我罢。也不好讲价钱,奶奶当日是多少银子买的,我照原价送你罢。奶奶可肯么?”东氏道:“这淫妇原是十二两银子买来的。既是奶奶要,我就奉送也有限。但只是一件,他是引汉子的班头,恐怕后来同你家赢爷七个八个的,你不要抱怨我。奶奶,你看我这样防得紧,他们还偷空弄鬼呢。”阴氏道:“我自然会管他。”便叫仆妇回去取了十二两银子来,递与东氏。东氏也将原来文书查出给与他,说道:“此是海榴丫头文书,请奶奶收了。”阴氏即将文书收了。亦即告别,就将丫头带回,把前话告诉赢阳,笑了一阵。
  过了几日,这丫头脱了棍棒之难,阴氏又着实恩待他,好茶饭给他吃,那脸上身上的痕迹都渐渐退去。阴氏见他好了,叫他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新衣服叫他到跟前,向他说要与丈夫做小的话。那丫头一脱地狱,连登天堂,已感恩不荆忽然又听见说要他做小,他虽是下人,十七八岁的丫头,何尝不想见见男子的异物,因主母利害,主公畏怯若此,何暇萌及此念?今有这样美事临头,那种欢喜那里还说得出来。顿时笑容满面,跪下叩了无数的头。
  阴氏叫他起来,请了赢阳到跟前,笑道:“你一番好心,叫我去救了这丫头来。今日已将息好了,算你救了他的命。他给你做小,报你的恩,也不为过。你今夜去同他共宿。”又悄向他耳边道:“看陈奶奶的话,这丫头也未必是处女了。只要他有本事养儿,整破也不必论罢。”那赢阳还要假推几句,心里喜得只是笑,连话也说不出。阴氏便叫仆妇送上果酒,他夫妻并坐,就叫那丫头坐在傍边。【阅至此,偶忆一奇事。有一相识姓傅,四十余无子,其妻为之娶妾。进门之日,三人共坐而饭。至晚,其妻亲送二人进新房。次早众人起时,其妻自缢死矣。此妇心肠岂非奇极,令人不解。若谓如何不与之娶,既为之娶,何又自己吊杀,真可笑。】赢阳细看那丫头,虽比阴氏少年,而美貌十不及一。但小女子十五至二十五六,十年之中,只要略似人形者,定有几分丰韵。今日阴氏老了,两处看着而竟有可爱之处,嘻笑得意。
  晚间阴氏叫他二人到西屋去睡,赢阳乘着酒兴,自己脱光了,替那丫头脱衣裤。每常恶主母拿木棍棒打,还不敢不脱。何况此时善主公要用肉棍具抽,是件有乐苦的事,可还敢做假?脱得好不快当。赢阳摸他身上,也还光光滑滑,摸到了那个妙处,没有这样大方的处子,少不得佯羞做态,将褪夹紧,用手捂祝赢阳兴发如狂,将他扶正了,跨上身,以为他是久经风雨的了,向胯中乱戳。戳着了门,努力一下,戳进去了一个头子。那丫头先也有些偎怯,见戳得外边痒痒酥酥,以为内中也是如此。不妨戳了进去,大非前局。赢阳的厥物又成文,疼得那丫头把身子忙往后续缩,口中连声哎呀哎呀不祝赢阳见他竟是真处子,更加欢喜怜惜,附在耳上笑道:“我当你是破了的,谁知你还是女儿。既然如此,你家奶奶为甚么只管打你,前日又告诉我家奶奶,说你同陈相公私偷?”那丫头也将主子疑心,不能辩白,那日寻死,被相公看见解劝的话,细说一番,流泪道:“我只说奶奶救了我来,免得终日捱打,就是造化了。那里想到今日!”赢阳十分怜爱,款款轻轻做了一度,完事后将帕儿一揩,看了看,猩红点点。他当初娶阴氏时并未见此,今日五旬的人,初尝处子的滋味,你道他乐也不乐?喜得他搂紧了,亲了好几个嘴,相抱而睡。半夜又做了一次,那丫头见不似前番苦辣,欣然承受。赢阳大展枪法,战了一场,兴尽而止。次早告诉了阴氏,说他竟是女身,把前后话细说了一遍,阴氏也好笑了一常大凡人有一善之念,上苍决不负人。赢阳、阴氏各存了一点的好心,戒淫行善,定然不致绝嗣。那知赢阳同这丫头一夜中风流了两度,竟得了胎,真果喜出望外。到分娩之时,竟破了他祖宗单传之例,生了一个双胎,得了两个儿子,喜得他夫妻笑得嘴都合不拢。他此时大小到底是个地方官,贺喜者填门。雇奶娘,摆酒席,那是不消说得。弥月之后,替丫头上了头,家中皆称姨娘。
  那东氏知道了这事,心中大恼,怪阴氏为何把丫头与丈夫做小,这样伤心败俗的事都做了出来,隧同阴氏断绝往来。这种妒妇吃别人家的醋,真可笑之极。后来赢阳这两个儿子大了,一个叫做赢绍之,一个叫做赢续之。也不学戏了,抛去这祖传钵,都教他们念书。
  赢阳做了两年官,一日,向阴氏道:“为人不可不知足。古人两句话说得好:知足知辱,知止不殆。
  更还有两句话更说得好:
  无官一身清,有子万事足。
  我侥幸做了这一任官,真出于意想之外,还图升迁到那里去?况又得了儿子,有了后代了。你我都将望六旬的人了,还不想退步,便是无厌之徒了。我于今辞了回去罢。”阴氏也着实赞助,赢阳便告老还乡。在他也就算荣归故里了,到了家中自然比当年更热闹些。金矿、闵氏更加亲热。后来他两个儿子都大了,俱娶妻生子,合家欢乐,他夫妻偕老寿终。可见人能一心向善者,天必赐之以福。赢阳、阴氏何等之人?当日受闵氏之恩,便念念不忘。告聂变豹虽是自己报怨,却救拔出闵氏,又全他嫁了金矿,也算以德报德了。今在任上又存了一番善念,又生了二子。可见人存一番好心,自有一番好报。赢阳之人犹如此,何况胜于赢阳者,反不自剩自贻伊戚,岂不惜哉?话不多叙。
  再说那竹思宽自当年遇了火氏这一位佳人,模样既少而美,美而骚,牝户又小而紧,紧而泄,较之郝氏,不啻有云霓之隔。且他那一番相爱之情,又深又厚,厚而且浓。真是一个生死冤家,魂灵儿已死久了在他身上。多年来,二人虽会过十数多次,都是提心吊胆,偷偷摸摸的。不但火氏不得大遂心怀,就是竹思宽也不曾十分的畅快。后来巧儿大了,火氏没氐,自己要留他做马泊六,耽误他到老不嫁人之理。虽欲分惠于他,他那个原封未动的牝户,可禁得这放样异常之孽具,没奈何,只得把他嫁了人去。不像嫁了个丫头,竟像没了丈夫,如剐了心头肉一般,泪流了多日。
  自从没了牵头,有好几年他二人不曾相会。火氏想另托一个丫环,但都是蠢物,【古云:乘骏马,使痴奴。可见仆婢都是蠢的才好。】不足与语的。倘机事不密,走泄了风声,越发无望,只得待其时而已矣。但他两地相思,如山高海阔之比。这火氏他既去了一个知心贴意的丫环,又老死了那条解馋杀火之妙狗,真是愁肠百结,度日如年。
  竹思宽虽是五十多岁的人,因他阳物放样,少年不曾作丧,还精精壮壮,像个四旬多的面貌。那郝氏是花甲外的老妪了,青年间在色字上掏伤了的,发白蓬松,形容衰朽。况且脐下那件阅历多人的瘪牝,当日被竹思宽揎得甚宽大无比,今日一老了塌下去,竟成了一个大坑,惟有许多绉皮而已。只可相伴,难以行乐为欢。因此竹思宽时时刻刻把火氏放在心头,闭上眼似乎他就在眼前。欲会无由,要想设个法儿骗了铁化远处去了,好与火氏时常相亲,数年来总没有一个良策。近闻得阮大铖悬榜卖官,他黄家舅舅的孙子黄金聚,现在他衙门当书办,替他走线索。因想做财主的人,心中再无不想做官。我如今拿功名二字,或者可以打动他。
  这日是端阳佳节,他也无心去游戏,衷心忖道:我到老铁家去。今日大节下,他必定在家。不但对他可以说话,还可以痛扰一回。戴了一顶马尾瓦楞帽儿,【一。】穿了一件新葛布袍儿,【二。】阔桶漂白水袜儿,【三。】浅脸黄草鞋儿,【四。】拿着一把青阳扇儿,【五。】拴着一个阿魏扇坠儿,【六。】一气走到铁家。门上并没一人,原来这年秦淮河龙舟大盛,铁化被邀去游船。家人见主公高兴,众人大家也就行乐去了。?
  竹思宽走到厅上,也没有人。见书房院子门虚掩,推开走入,跨进书房,一眼看见了五百年风流孽冤。只见火氏靠着一张桌子,手托香腮,口中咬着小指指甲。【活是一幅美人图。】面前放着一本《如意君》,看那上面的图像。见薛敖曹蚓筋兔首的那件阳物,正触着心事。想起竹思宽来,攻得火上双腮。正情不能禁,猛听得脚步响,一抬头,见了这欢喜冤家,喜极而悲,竟掉下两点泪来。
  你道火氏缘何在这里?这日他知铁化不在家,吃了几杯雄黄酒,一时事上心来,无可消遣。也道是大节下,定无人来,故到书房中走走解闷。偶然见架子上有一部书,顺手拿过一本,翻开一看,上面都是做这件风流事。【这才是铁化架上的书,不然放何书?】正看得入神,一见了竹思宽,因相思日久,不觉滴下泪来。生怕丫头看见,忙背过脸拭去。【毛氏先滴泪,是悲死苟雄。火氏此时滴泪,是见活思宽。虽是两样心肠,确是相思二字。】竹思宽上前做了个揖,道:“我是来寻铁大爷的,不知奶奶在此,多有得罪。”说了,就在窗外站立。火氏故意问丫头道:“这位是谁?”丫头道:“就是竹相公。”火氏道:“原来是你爷的好友。【倒是奶奶的好友。】大节下,你快烧一壶好茶来。”【火热的天,凉茶正好。烧新鲜茶有好一会耽搁,此淫妇之急计也。】那丫头答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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